第4章 更深的坠落

他明白了阿珍的意思。他多希望阿珍这个时候说“送医院”。

阿珍没理会他的震惊,继续用那种毫无感情的语调跟狗剩说:“在他包里放点钱,旧手机也放进去。”她的目光扫过阿强随身携带的旧挎包。

阿珍说完,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眼神空洞地望着大路尽头,仿佛在等待什么,又仿佛早已看透了一切。

“他是我表弟!亲表弟!”狗剩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最后的挣扎。

阿珍终于转过头,正视着他。天边划过的闪电勾勒出她半边苍白的脸,那眼神深邃得像古井,里面翻涌着狗剩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有疲惫,有决绝,甚至有一丝……怜悯,但这怜悯不知道是对阿强,对他狗剩还是她自己。

“我们还有选择吗?”她的反问轻飘飘的,却重若千钧,“送他去医院?然后呢?警察问起车祸怎么发生的?他头上的伤哪里来的?你怎么解释半夜出现在那条路上?后备箱里沾血的袋子又是什么?等他醒了,你怎么保证他不会说出河湾的事?说出村长在哪?”

每一个问题都像一记重锤,砸在狗剩摇摇欲坠的理智上。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阿珍的冷静分析,像冰冷的潮水,淹没了他残存的亲情和侥幸。

“他是你表弟,”阿珍的声音更低了,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也是唯一能指证我们杀人埋尸的活口。他活着,我们两个,还有你心心念念的堆场、干股、未来……

狗剩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阿珍的话,剥开了血淋淋的现实。他看着驾驶座上阿强毫无生气的侧脸,又看看阿珍那张在月色中显得无比冷静甚至冷酷的脸。一边是血脉亲情和最后的人性挣扎,一边是**裸的生存**。巨大的撕裂感几乎将他撕碎。他第一次如此深刻地意识到,为了自保,他们必需毫不犹豫地将最亲近的人推入深渊。

“我……”狗剩喉咙哽咽,巨大的痛苦和罪恶感让他几乎窒息。

就在这时,刚才还月朗星稀的天空,突然毫无征兆地狂风大作!浓重的乌云像墨汁般翻滚着吞噬了星光,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天际,紧接着,震耳欲聋的炸雷在头顶轰然爆开!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瞬间连成一片狂暴的雨幕。天地间一片混沌,只剩下震耳欲聋的雨声和呼啸的风声。

3、现场天造

冰冷的雨水瞬间将两人浇透。阿珍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眼神在狂暴的雨夜中反而变得更加锐利。她迅速从带来的包裹里翻出那件在殡葬店“捡”来的、带着污渍的白色旧寿衣,走向马路对面。

“你待在车边!”阿珍对狗剩喊道,声音穿透雨幕,“看到我往路中间扔这件衣服,你就用力把车子往大路上推!然后立刻躲进高粱地里!我们在那边汇合!”她指向路对面那片在风雨中狂乱摇摆的高粱地。

狗剩伸起大拇指,示意阿珍听明白了。然后侧身弯腰站在驾驶坐外,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推车窗框,用力试了试,感觉他一个人将车身推出去,完全没问题。

阿珍站在马路边的排水沟上,雨水顺着她的头发、脸颊、脖颈肆意流淌。她睁大眼睛,竖起耳朵,像一头潜伏在暗夜中的母狼,死死盯着大路来车的方向,捕捉着任何一丝引擎的声音和车的微光。

时间在暴雨中变得粘稠而漫长。偶尔有重型卡车轰鸣着驶过,溅起巨大的水花,但速度太快,时机难以把握。阿珍一动不动,任由雨水冲刷,只有微微起伏的胸膛显示她还活着。这几天萦绕着她的窒息感——那条梦中的绳索——似乎又勒紧了,让她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她想起了女儿婷婷,那个像露珠一样消失在人海的孩子。她本以为村长的事结束,就能去寻找一丝渺茫的希望,可狗剩今夜带来的,让她清晰地看到,他们正朝着更深的黑暗坠落,永无上岸之日。绝望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的心脏。

狗剩站在车旁,看着阿强在驾驶座上歪着的头,雨水顺着打开玻璃的车窗流进去,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脸颊。那张年轻而此刻毫无生气的脸,与自己童年记忆中那个怯生生跟在自己身后的小男孩重叠在一起。他知道他背叛了血脉!而主导这一切的,正是他要吃饭,他想吃好点。为什么要这样挣饭吃,在家老老实实种田,也饿不死!他脑子太乱,他想逃开这里,马上逃开,在这大风大雨中,跑个三天三夜不停歇,任风吹,任雨淋,看看给自己有没有答案。

就在狗剩精神濒临崩溃的边缘,阿珍等待的机会终于来了!

远处,两道昏黄的、在暴雨中艰难穿透的光柱,由远及近。是一辆夜行的大客车!速度不算太快。

阿珍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屏住呼吸,计算着距离和速度。就在客车距离她潜伏位置大约五十米,即将驶过路口时,她猛地从排水沟边跃起!像一个从地狱裂缝中扑出的白色幽灵,将手中那件湿透沉重的白色寿衣,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客车前挡风玻璃的方向,狠狠甩了出去!

“呼啦——!”

惨白的布料在车灯光柱和暴雨中骤然展开,如同招魂的幡!

司机正被密集的雨点和疲惫折磨得昏昏沉沉,视线模糊。猛然间,左侧黑暗的路边毫无征兆地“飞”出一个惨白的人影(寿衣展开的瞬间)!司机吓得魂飞魄散,本能地发出一声惊叫,双手猛打方向盘,试图向右避让!

“哐——!!!!”

一声沉闷的巨响,盖过了雷鸣雨啸!

庞大的客车车头右侧,结结实实地撞上了刚刚被狗剩拼尽全力推出路口,斜停在路中间的桑塔纳驾驶室位置!

撞击的瞬间,桑塔纳那半边车头如同纸糊般向内塌陷、扭曲、粉碎!驾驶座的位置被客车沉重的前保险杠和轮毂彻底吞噬、压扁!碎裂的玻璃、扭曲的金属碎片混合着泥水,在暴雨中四散飞溅!

客车剧烈地颠簸了一下,司机被巨大的惯性狠狠甩向前方,又被安全带勒回座位。他猛踩刹车,客车带着刺耳的摩擦声,在湿滑的路面上滑行了一小段才停住。

司机惊魂未定,冷汗瞬间浸透后背。他揉着被安全带勒痛的胸口,喘着粗气,颤抖着推开车门,跳下车,想去看看是不是撞到了人。暴雨劈头盖脸砸下,视线一片模糊。他冲到客车车头右侧,只见那辆黑色小轿车的大半个车头,已经被自己沉重庞大的车身撞得面目全非,深深嵌入自身车体。尤其是驾驶员一侧,整个车头消失不见,A柱严重变形,车窗玻璃粉碎,完全看不到里面的情形。

“有人吗?!喂!”司机对着扭曲的车厢大喊,声音被风雨撕扯得破碎。他围着车子走了一圈,副驾和后座空无一人。他忍着恐惧,凑近变形的驾驶室窗口,借着客车大灯的余光往里看——驾驶座上似乎有个人影,但被挤压变形的车体挡住,一动不动,没有任何声息。一股淡淡的、被雨水迅速冲淡的血腥味飘了出来。

“完了…死了…”司机脑子里一片空白,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这时,跟车的车老板也醒了,打着伞跑下车,看到这惨烈的一幕,吓得脸都白了。

“怎么样?撞到人没?”车老板颤声问。

“没…没看到飞出来的人影…好像就车里这一个…”司机语无伦次。

“看看车里还有别人没?”车老板还算镇定。

司机又确认了一遍,摇摇头:“就…就司机一个…肯定没了…”

此时,客车上有被惊醒的乘客探头张望,大声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车老板反应极快,立刻朝车上喊道:“没事!司机停车方便一下!都坐好!马上走!”他一边说,一边用力推了失魂落魄的司机一把,压低声音急促道:“快上车!走!趁现在没人看清!快!”

司机如梦初醒,巨大的求生欲压倒了恐惧和良知。他看了一眼那辆扭曲的轿车,又看了看空无一人的雨夜公路(阿珍早已闪入高粱地),一咬牙,迅速爬回驾驶座。他用毛巾胡乱擦了擦头,发动引擎,关闭了车灯,趁着暴雨和黑暗的掩护,驾驶着庞大的客车,像逃离地狱般,悄无声息地加速驶离了这片刚刚制造了二次死亡的事故现场。

4、不翼而飞

暴雨依旧疯狂地冲刷着大地,仿佛要洗净人间一切罪恶。

狗剩和阿珍从藏身的高粱地里钻出来,迅速跑回现场。雨太大了,地上几乎看不到血迹,只有被客车二次撞击后更加惨不忍睹的车头和驾驶室。

狗剩用手电照着驾驶座。阿强……或者说曾经是阿强的部分,已经和扭曲的钢铁、破碎的塑料完全融为一体,只剩下一团模糊不清、被雨水浸泡着的血肉组织。浓重的血腥味即使在大雨中依然刺鼻。这惨烈的景象,看得狗剩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惊恐地别开了脸。

阿珍让狗剩打开后备箱。后备箱是这辆车唯一还算完好的地方。狗剩仔细检查里面,藏尸袋底部有一些暗红色的渗液,但在狂风的裹挟和暴雨的疯狂冲刷下,迅速被稀释、冲走,不留一丝痕迹。

狗剩看着被暴雨冲刷得干干净净的后备箱,又看看公路上被撞得稀烂的车头和里面那团模糊的血肉,最后目光落在阿珍那张被雨水冲刷得毫无血色的的脸上。一股巨大的、混杂着恐惧、罪恶、解脱和更深迷茫的情绪冲击着他。他猛地双膝一软,跪倒在湿漉漉、冰冷刺骨的柏油路面上!他高高地仰起头,任由暴雨狠狠抽打他的脸,然后朝着被雨水冲刷的路面,用尽全身力气,“咚!咚!咚!”连磕了三个响头!额头重重撞击地面,瞬间皮开肉绽,鲜血混着雨水,沿着他的鼻梁、脸颊蜿蜒流下。

磕完头,他瘫软在地。阿珍走过来,冰冷的手抓住他的胳膊,用力将他拽起:“走!快走!”声音在风雨中显得异常尖利。

两人互相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那条雨后有很深积水的石子路,踉跄着消失在茫茫雨幕和狂乱摇摆的高粱地深处。

狗剩把浑身冰冷的阿珍送回殡葬街那个阴森的小院,甚至顾不上安抚,便骑上阿珍家里破旧的自行车,回到堆场,匆忙地换好衣服,把走廊里那辆落满灰尘的旧摩托车推出,发动引擎,朝着三号桥方向疾驰而去。

暴雨借着狂风,迎面像冰雹一样再一次砸在脸上,但他毫无知觉。此刻占据他全部心神的,只有钱!那二十万!那是他兑现对阿强(亡灵)承诺的唯一指望,更是他重新回归“平静日子”的钥匙!

路上,他脑子里反复回响着阿强昏迷前吐出的那个模糊的字音:“大……大……”

“大什么?大桥?大树?大沟?大田?大坑?大石头……”狗剩像着了魔般喃喃自语。河湾坟场的黑影肯定是阿强,不可能是阿彪,阿彪没有那么利落!阿强跟阿彪应当没有勾结,阿强和阿彪联系很少,几乎不打电话,两个勾结的人怎么会没有电话联系呢?!

想到这些,让他感觉心头一块大石差不多落地了,村长的事,到阿强这,再没有别人知道了,下一步找到钱,似乎一切还能回到“正轨”。

他甚至开始幻想未来:堆场生意做大,阿珍不用装疯卖傻,可以找份正经工作(尽管他愿意养她,但他知道阿珍闲不住)。阿强家?用钱砸!砸到他舅舅病好,砸到他家顿顿有酒有肉!想到这些“光明”前景,比找到钱本身更让他感到让他兴奋的是:这段血腥的插曲,结束了!

半个小时后,摩托车冲到了三号桥,暴雨也停了。狗剩把车藏在桥边茂密的高粱地里,打着手电,从桥下开始搜索。直觉告诉他,钱一定会被阿强就近藏匿。

桥下靠近沟边一个角落里,有一片长势格外茂盛的草丛。狗剩的心跳加速了。他拨开草丛,发现里面掩藏着一块巨大的、半埋入土的石头!石头边缘的泥土有新鲜的松动痕迹!

“阿强!你他妈真行!”狗剩一阵狂喜,几乎确信自己找到了!他仿佛已经摸到了那个装满现金的蛇皮口袋,摸到了未来安宁的钥匙!他把手电放在草丛上,斜照在石头上,双手扣住石头边缘,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将石头掀开!

然后拿起手电,光柱直直地照向石头下的凹坑——

狗剩脸上的狂喜瞬间冻结,化为一片死灰般的呆滞和难以置信的绝望!

坑里,静静地躺着一个熟悉的、印着“XX化肥”字样的、空瘪的蛇皮口袋。

口袋大张着口,像一张无声嘲笑的嘴。

里面,空空如也。

二十万现金,不翼而飞!

风穿过桥洞,发出呜呜的悲鸣,像是奏响的哀乐。

狗剩僵立在坑边,手电光柱颤抖着,照亮了那个空空如也的蛇皮袋,也照亮了他眼中崩塌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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