唢呐昂然高鸣,空中白幡飘扬,灵台上白烛无声泣下泪,徒生遍地哀戚,明黄纸钱经风一吹,跟杨柳絮似的,飘飘洒洒。
女子身着丧白麻服,头戴白丧帽,跪在漆黑棺木前,身形伶仃,手里的纸钱一张张烧入盆中。
她旁边还跪着另外一个岁数更大的妇人,青丝掺杂银发,眼神麻木,痴痴往铜盆中递纸钱,火舌舔裹,刹那化作飞灰。
“妹子,节哀。”有人上前来表示哀悼,“程秀儿”冲他颔首,手指无声抚上膝头,跪了太长时间,双膝生痛。
这几日操劳丧事,他吃没吃好,睡也没睡好,如今能跪在这里守灵,已是强打精神,再多待一刻,恐就要坚持不住。
停灵期间,院里院外都摆了席面,同周燕如交好的妇人帮忙烧菜煮饭,再端到桌上,供村人们吃喝,一举免去谢梓清不少烦心事。
她们不求犒劳,只是见李家糟了难,不能予以钱财相助,只好出些人力,聊表心意。
院里因此一下来了好些人,嗡嗡得吵,仿佛有把锥子在谢梓清脑袋里疯狂钻顶,钻心得疼。
他消受不住,跟婆婆说道了声,要去屋里坐会,婆婆没说话。
他只当她听见了,撑着膝头,艰难起身进屋。
屋里倒还算好些,关上门,声音好歹小了不少,他落座床畔,捶着冻僵的双腿,扯唇露出个苦笑,“真是的,我到底在干什么?”
成为“程秀儿”久了,到如今,有些事情做起来就是自然而然,根本无需思考。就如“婆婆”二字,他叫起来是愈发顺口,好像真的就是“程秀儿”本人一般。
“该做做任务了,再待下去,就要完了。”谢梓清靠下脑袋,额头抵在床柱上。
窗外热闹喧哗,没有因为死了人而哭哭戚戚,反而说说笑笑,跟庆祝新年一般。
他真的累极了,听着听着,困意袭来,眼睛半睁不睁,眼瞧着就要睡过去,忽然有人推门进屋,“妹子。”
谢梓清骤然醒转,迷迷瞪瞪看向进屋来的于禾,“嫂子?”
于禾“诶”了声,回身把门掩好,“看给你累的,人都瘦了。”
看似贴切关心,实际谢梓清根本不稀得搭理她。
那日于禾话说得好,还什么会让人来帮忙,到头来,前前后后全是谢梓清自己忙活的,“程秀儿”那亲哥连面都不曾露一下。
然而眼下宴席一摆上,程青倒是出现了,装模作样祭拜完,眼泪没掉半颗,就迫不及待跑外头去跟人划拳喝酒,浑然一副来蹭吃蹭喝的模样。
“嫂子有事?”谢梓清精神乏累,懒得跟她扯闲篇。
“倒也没有,就是过来跟妹子道个歉。”于禾紧挨着她坐下,拉过她的手,放到腿上握住,“英哥的丧事,我们不是没帮上忙吗?心里实在过意不去,跟妹子赔个不是。再怎么说,咱们都是一家人,嫂子不希望因为这事让咱们离了心。”
假惺惺的话,谢梓清听得恶心,连装装样子都不耐,径直站起身,“我还得去招呼来人,就不跟嫂子多聊了。”断然抽出手往外走。
“诶!妹子。”
于禾在后头喊了两声,谢梓清全然不理,兀自推门出屋。
院里人多嘴杂,吃吃喝喝,弄得到处都乱乱糟糟的。看一眼,压力就跟海水似的猛涨上来,胸腔堵了口气,积上压不下,雍塞在心口,谢梓清脚步不觉行至厨房处。
里头好几个妇人在灶上忙活,都是一大早特地过来帮忙干活的。
“刘大娘。”谢梓清朝里头望了眼,喊了声离门口近些的妇人。
那日就是她留下来安慰婆婆,这几日又在丧礼上忙前忙后,多方照顾,是个心肠极好的人。
“咋了?前头菜不够了?”刘大娘扯来手巾擦擦手上的水,满脸疑惑。
谢梓清笑着摇摇头,“不是,这会还有现成的吃的吗?我有些饿。”
“有啊有啊。”刘大娘热情掀开屉子,白烟层层冒出,她也不怕热,飞快从里头捡出个窝窝头,“你先吃着,我再给你炒两菜。”
身随言动,她提起锅铲就要下锅炒菜,谢梓清忙喊住她,“不麻烦了。”晃晃手中金灿灿的窝头,笑容灿亮,“我有这个就够了。”
言罢,不等刘大娘再开口,他就从众人身侧挤了出去。
“这女娃也挺可怜的,年纪轻轻就死了夫君,连个孩子都没有,后半生可怎么活啊?”厨房里的妇人擦擦手走到刘大娘身旁,望着那抹伶仃背影,止不住地叹息。
“她可怜,老姐姐也可怜,李家就这么一个儿子,三代单传,到这里算是断了,指不定要遭李家那头怎么骂呢。”刘大娘望着院中灵堂忧心忡忡。
“阿弥陀佛,这话你可少说,叫周姐姐听见又得好一阵子伤心,她啊,可最是在意李家那边大家长说的话了!”
谢梓清想找个清净地方啃窝头,本打算回屋,但想到屋里还有个于禾,瞬间倒了胃口,于是掉头就往外面去。
不吝院里院外,凡见着“程秀儿”的人,都要上来安慰两句,谢梓清好容易应付完他们,心累身疲,是无论如何也不想再见到任何一个人了。
只身就往无人光顾的冷清林子里去,冬日天寒,林子里的树都干巴巴的,瞧着一点都不怡人。
他埋头往里走,总算再听不到半点人声,只闻地上枯叶沙沙声,心头平静不少,当机立断就要在这里边听风声边吃窝头。
这时余光一晃,他分神扫去,就见旁侧树后有什么东西闪闪动动,再仔细一看,发现是衣裳的下摆。
他心奇,把递到嘴边的窝头又放下来,存了好奇的心,想看看还有谁同自己一样,大冬日的往林子里跑。
小心又小心地蹑过去,终于看清树后的人是谁。
衣衫破旧,堪堪蔽体,不是小男主还有谁?
谢梓清不觉惊喜,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这么巧又让他碰见小男主了,正愁没工夫做任务呢。
这回小男主蹲在地上,背对着他,一门心思不知在跟什么作对,连头都不舍得抬一下。
可便宜了谢梓清,刚要开口喊人,忽然记起上两次的教训,连忙把窝头塞回胸口,张开双臂坐动动右晃晃,找个妥帖姿势,看看如何能完美堵死小男主逃跑的路线。
不成想姿势还没找好,地上的小人就像是觉察到什么,蓦然回首,与谢梓清来了个大眼瞪小眼。
谢梓清开口欲唤,但程米根本不给她机会,霍地站起身要跑。
承蒙上两次的经验,在他起身的一瞬,谢梓清就察觉到了他的意图,先他一步伸出手,猛抓了一把,成功扯到他后颈处的衣领。
为防他再次挣脱,谢梓清从后将人整个抱住,接着毫不意外,程米开始疯狂挣扎,不过全程没发出丁点声音。
“别闹别闹。”
再如何折腾,到底还是个孩子,轻而易举被谢梓清制服,他把住程米的双肩,蹲下身平视他,“我是你姑姑,你怎么还躲着我?”
程米不言语,身体力行表达他的不愿意,紧抿着唇努力要挣出去。谢梓清锁紧眉头,转念想到江月蛾的话,孩子可能是认生。
于是就找着话题,试图跟他套近乎,“穿这么少,你冷不冷啊?姑姑那有暖和的衣服,你跟姑姑回去,好不好?”
程米仍然不说话,使得力道却愈发大,谢梓清几日劳累,瘦弱的身躯根本抵不住他这样大动静的闹腾,完全是拼着口气才能将人强行锁在这里。
见他不语,谢梓清又转到别的话头上,“小米,你在林子里做什么呢?”分心瞥见地上摆着一小丛一小丛的草叶子,明显是他刚才摘的,就问说:“摘这些要做什么用啊?”
程米没说话,但肚子却突然咕噜噜的叫起来,谢梓清对上他的目光,顿时就明白了。
“姑姑这里有窝头,刚蒸出来的,我给你拿。”他不得不腾出手去拿,可就这一下,程米突然发了狠劲,直接偏头在谢梓清的手上狠咬了一口。
谢梓清吃痛,登时松了手,程米转而又推了他一把,谢梓清立刻就失去了平衡,坐倒在杂草丛中,眼看着他就此脱身,全力往外奔去。
“嘶……”痛意深沉,跟刀剜过一般,他不由捂紧手背,“咬得还真狠。”
起身要追,不期然脑袋里响起声“宿主”,久违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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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米疯跑了一阵,很快跑出林子,停下来喘息平复时,被旁边伸来的手给抓住胳膊,他下意识要推,一声欢快的“哥哥”拦下了他的动作。
转眼看去,程春兰淌着鼻涕,眼睛晶亮晶亮瞅着,“哥哥,跑到哪里玩了?”
程米淡淡拂开她的手,“没玩。”
“那怎么一直不见你?”程春兰不放弃地抱上来,“那边好多人在吃饭。”她指了个方向,笑容傻乎乎的。
“你娘没发现你偷跑出来了吗?”程米第二次推开她的手,自顾自朝前走。
程春兰迈着小步追上来,“娘在说话,妹妹抱着弟弟不跟我玩,爹爹在喝酒……所以我来找你了。”
她趁着程米不注意,再度抱上他的手臂。兴许怕再度被他拉开,这次用的劲儿很大,程米当即皱了皱眉,停在原地,抚上手臂。
“怎么了?哥哥。”程春兰感受到程米的不寻常,慌慌张张放开手,弯腰探下脑袋看他。
程米抿了抿唇,将袖子拉起来看了眼,刚要放下,被只小手给拦了住,“伤,好多伤,红红的……”紧张害怕的话音。
只见程米手臂上密密麻麻,横陈着各式各样的伤口,赫然是被打的,还有掐痕,冬天气血不畅,掐痕变得淤紫起来,颜色嚇人。
但程米见怪不怪,强势拉下袖子,不肯再让程春兰看。
程春兰急得在原地跺来跺去,“谁、谁打哥哥?”
程米分开双唇,似是要说,却又忍住,手掌盖在她脑袋顶轻轻揉了揉。
“坏人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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