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不知何时停了,地平线东方隐约有红色的阳光冒头。
小洼村的一切都不复存在,但梧桐树曾经扎根之处掉落一颗闪烁着光芒的结晶,两人的目光同时落到其上。
谭七过去拾起,指尖摩挲几下:“应当是此地天地灵宝凝结而成,无意中被梧桐树吸进体内才帮它开了神智。但它不潜心修炼,妄图只走捷径,吸食人魂,妖力来路不正,没能吸收精宝。如今它身陨道消,精宝才又重现于世。”
“这么说来这是个宝贝喽?”玉娘终于恢复些许体力,靠近好奇地打量。
“对于修道之人是难得精进内力的宝物,我看你身体虚弱,气血不足,我帮你融进体内,应当有所助益。”
玉娘吓了一跳,没想到谭七轻而易举将宝贝拱手让人,她狐疑道:“你是术士,这个对你岂不是更有用?”
谭七摇头:“对我来说效力微乎其微,在你体内才能发挥它最大的能量。”
他都这样说了,玉娘自然不会再推拒,于是照着谭七所说盘腿坐下,谭七坐她对面手指捏诀,精宝闪着幽幽的光浮在空中。倏忽间,精宝一颤,谭七猛然闭眼,喉结微动:“你能闭上眼,别盯着我看吗。”
玉娘哦了一声,显然不明白这有什么要紧,但依然听话阖眸。谭七凝神聚气,合手一推,拇指大小的晶体从玉娘胸口处缓缓融合,半晌,他才停下动作。
玉娘顿觉气脉畅通,殊无凝滞,抬起指尖,小小的风旋在上流动。虽然并没达到法力高强的效果,但比之前身体中总感觉堵着什么的情况好多了。
“你有什么打算?”谭七问。
玉娘眯起双眼:“我要先去问个清楚。”
李三同柳氏摊牌后便扬长而去,径自去了镇上的家,还不忘拿走翟村长抬来的‘聘礼’。柳氏一抹眼泪,赶紧将二丫叫回家,和盘托出全部真相。
二丫目瞪口呆:“阿娘,咱怎能做这种事,这不是把人往死路上逼吗。”
“我也知道不对,被猪油蒙了心,现在反悔也来不及。”柳氏捶胸顿足,拉住二丫格外坚定,“阿娘这儿有些私房钱,你拿着,去哪都好,千万别回来。”
她抚着二丫的头发,泪流满面:“阿娘养你十几年,不能眼睁睁看着你往火坑里跳。”
她们俩一起走,人去楼空,李三必定马上反应过来。二丫一个人走还有生路可讲,大不了她全挡了。
“我走了你怎么办啊。”二丫急得跳脚,“阿娘,大不了嫁过去就是,我不能害死你!”
“不行啊不行……”柳氏失声痛哭。
二丫咬牙切齿:“想让我们不好过,那就大家一起不好过!”
*
“你是说之前的事都不记得了?”谭七敛眸,掩去复杂神色,“全忘了,一点都不记得吗?”
对此,玉娘本人倒是坦然:“据说我是屠夫的女儿,但现在看来并非如此。”她思索片刻,歪着头畅想,“我猜或许我也是个捉妖人之类的。”
“哦,何出此言?”谭七眼睛一亮,饶有兴致问道。
“你看,对于符篆和法诀的运用,我总了然于心。之前面对树妖时也在心中有个念头牵引着我抽丝剥茧,最后确定真相。人的记忆会丢失,但习惯和技能不会,这是不是说明我之前就精于此道?”玉娘歪头陷入疑惑,“不过也有奇怪的地方,如果我真是捉妖术士,为何一点内力都无,与常人无异,甚至体质比常人更差劲呢?”
“难不成捉妖也分文道和武道。”说完,她被自己的猜测逗笑,捉妖哪有只费纸面功夫的,岂不是被妖鬼捉去炖汤了,“真是奇哉怪也。”
沉默片刻,谭七忽然问道:“你对过往一点好奇都无吗,就不迫切地想知道自己曾经是什么人,做什么事?”
“当然想知道。”玉娘脸上闪过一抹毅色,“但心里再如何着急,饭要一口一口吃,事要一步一步做,不如做好眼前事,真相自然而然浮出水面了。”
“你看着年纪尚轻,心思倒是沉稳。”虽是夸赞的话,谭七却说得心不在焉。
以前她说好听点是要强,说难听的就是浮躁。什么难偏要学什么,只要学上手后便没了兴趣丢之一旁,不肯潜心钻研。
偏偏她天资出众,学什么都很快,稍稍上手就能击败一众同门。
什么时候,她这样稳重了?是师父殒世之后吗。
一阵潮湿蔓延在他心头,突然觉得,自己忽视太多。
“何必妄自菲薄,千人千面,没人能活成别人的样子,我瞧着你就很不错。”玉娘宽慰他,“要是有兴趣,不如我们结伴同行,也能互相照应。”
谭七笑了:“多谢夸奖。我也正有此意,接下来的路就承蒙关照了。”
李家所住村庄并不远,走了一白日,傍晚时分抵达。到达柳氏家时,院门紧锁,里面静悄悄的。玉娘很是诧异,在这儿住了几天,她也算了解这家人的作息,现在是晚饭时候,柳氏不应当不在家。
隔壁出来一个逮鸡的大婶,玉娘叫住她:“您知道这家人去哪了吗?”
闻听此言,大娘眉头一皱,心情很是复杂:“你是来投亲戚的?丫头,听我一句,赶紧走吧,这家子恐怕没闲心管你。”
玉娘紧忙问:“怎么回事,烦请大娘说说。”
原来得知真相后,二丫便在左邻右舍大肆宣扬,声称她爹不仅在外面养了个妓子外室,还要为了钱将她嫁给大二十岁的鳏夫,就为了供他在外面养的外室子。
二丫哭着说要和她娘去要个说法,要是回不来还得麻烦邻居们去官府报案。
“你说说怎么到这个地步呢。”大婶啧啧称奇,“李三看着也是个憨厚的,谁能想到干出这种事来,苦了二丫母女喽。”
玉娘也没想到事情走向竟是如此,但她心思电转,很快理清原委。李三怕是诓了柳氏配合,自己独吞翟村长拿来的所有‘聘礼’,还想将女儿配出去捞一笔。
“还得麻烦大娘指个路,我得去帮帮姑姑和表妹,都是亲戚怎能见死不救?”
大婶虽然觉得掺和别人家事不是明智之举,但见玉娘坚定也不好多说什么,就把二丫临走前留下的地址告诉她二人了。
一天多没吃东西,玉娘饿得头晕眼花,但事情紧急顾不得那么多。本想就此赶路,还是大婶看她状态不好,从家拿了几个鸡蛋硬塞到怀里。
鸡蛋下肚,玉娘感觉好多,也有心思开玩笑了:“你猜猜现在情况如何?”
她还有心思关心丑闻,谭七却从方才听到大婶叙述开始脸就黑沉下来——宝楼一朝落难,竟落到一家恶人手中,若不然也不至于身陷险境,差点被小小树妖所害。
谭七脸色阴沉,听到她问话,勉强挤出个笑容:“还能怎样,鸡飞狗跳,不外如是。”
玉娘本还担心到了镇上不好寻到地方,没成想倒是很好找。一是本来就是小镇,二是二丫一上镇上就将事情闹得沸沸扬扬,街头巷尾都知道了。
沿着居民指的路进去,巷子深处围满一圈人正指指点点,连路都堵死了。玉娘二人挤到外围,只看到层层叠叠的人头。
她揪了个踮脚探头向里看的年轻妇人询问:“请问发生什么事了?”
妇人双眼冒光,一副‘终于来了个不知情的人’的神色,急忙倾吐:“嗨哟,你是不知道。街口卖肉的李三,竟是个人面兽心的家伙。媳妇在家辛辛苦苦打理家事,他倒好,在这儿养了个相好的,这么多年,孩子都老大了!这也就算了,他还想将媳妇生的闺女嫁给市东头当铺的老吕,那老吕比他家闺女大了二十岁呢!况且老吕的元配死的不明不白,”说到这儿,她眼珠子打量一圈,以手绢掩唇,神秘兮兮靠近玉娘,“据说是被老吕打死的!”
玉娘惊讶附和:“这也太过分了!”
妇人很喜欢这样的听众,说得更加起劲:“谁说不是呢,这不,李三媳妇知道以后,带着女儿杀上门来了,哭着闹着要讨个说法,已经吵了好几个时辰,这不街里街坊的都来看了。还有好事的跑去告诉老吕,也不知道怎么收场。”
妇人嘴一撇,“你不知道,老吕可不好相与,平时谁去当个东西,一拨他那算盘,抬手就是最低价,一开口就是‘都这样,不行去别家啊’,啧啧。去买个菜都要薅人一把小葱,恨不得让人倒贴他一串铜板,我们都叫他吕貔恘。”
玉娘不解:“这是何意?”
妇人恨铁不成钢道:“跟貔恘似的——只出不进呗!”
闻言,玉娘哈哈大笑:“真是形象!”
在剑拔弩张的对峙和隐隐传出的歇斯底里的喊声中,如此开怀的笑声格外突兀。附近几个忙着围观的百姓听到不合时宜的笑声,纷纷扭头看过来。妇人干笑两声,寻思小姑娘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忙挪开两步。
玉娘也收了笑声,看见谭七目光与众人相反,一动不动盯着与人群背道而驰的方向,她问道:“你在看什么?”
谭七抱胸扬了扬下巴:“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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