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秋将老爷子送回房间后,又到儿童房里看祺祺。
阿姨说道:“刚刚小少爷醒过来时,小姐您和老爷在外面,于是吃过鱼粥又睡下了,但我摸着手心是有些发烫。”
敬秋上前用手贴了贴祺祺的额头,语气有些焦灼,“感觉发低烧了。”
冰凉柔软的手背贴着他,原本睡得昏昏沉沉的祺祺抱着敬秋不肯撒手,嘴里含含糊糊地喊着:“妈妈……”
敬秋问道:“请医生来看过没有?”
阿姨连忙答道:“小姐,只有老爷带了医护回乡,我们不敢去请。”
敬秋的唇紧绷着,刚刚她擦掉了口红,如今没有一丝血色,她眉头微蹙,狠心从祺祺怀里抽开手。
祺祺的眼角也缓缓滑下一滴眼泪,“妈妈,不要丢下我……”
敬秋裹着白天的披肩,抱胸往走廊上走。
孙育英站在二楼转角的饮水机处,已经换了一身深灰色的家居服,单手握着一次性纸杯。
“大哥。”
敬秋的声音略微有些颤抖,她虽心急,却不敢直接找孙良佑开口,她怕她没有照顾好祺祺。
“这么晚了,还不睡?”
孙育英的嗓音低沉醇厚,似乎看到了敬秋的心事。
敬秋低着头说道:“祺祺,他,他有点发烧。”
半晌没有下文,敬秋抬眸看他,发现孙育英眼眸含笑,是在等她把话说完。
敬秋深呼吸一口气,“大哥,能不能帮我请爸的医生来看看?”
孙育英满意地笑了笑,“一家人,别说什么帮不帮的。”
“走吧。”
敬秋跟在孙育英身后,又顿了顿脚步,“那我回祺祺房里等。”
孙育英嗯哼一声。
他带着医生进来时,敬秋正搂着祺祺坐在床沿,阿姨在一旁给他喂水。
敬秋哄道:“祺祺乖,再喝一口就好了。”
祺祺耸着鼻子,委屈地看着敬秋:“小秋姐姐,我想要爸爸妈妈……”
孙育英笑道:“那祺祺,想要大伯吗?”
黑压压的影子罩在两人身上,祺祺“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不要……”
敬秋赶紧护住孩子,止不住地又哄又拍,自以为埋怨地瞪了孙育英一眼。
孙育英哈哈大笑:“好了,张医生,麻烦您帮小孩子看一看。”
张医生看过后,还好只是简单的感冒发烧,吃过退烧药就能好起来。
房间里只剩下三人,敬秋依然坐在床头,轻轻拍着祺祺的背哄他睡觉,孙育英靠墙侧身站着,挡住暖黄色的台灯光。
“你……”
见祺祺呼吸均匀了,孙育英正欲开口,却被敬秋噤声打断,“嘘——”
她用气流音小声说道:“去叫阿姨进来。”
孙育英附身,没有他遮挡的灯光便分散地投射过来,他也学着敬秋说话道:“好——我去叫。”
待阿姨进来后,敬秋又细细地重复叮嘱了一遍刚刚医生的交代,才离开房间。
没想到孙育英还没走,他靠着走廊一侧,背光吐着烟圈。
敬秋下意识地掩面扇风,又马上背过手,尴尬地朝他笑了笑。
孙育英举起香烟,挑眉道:“不喜欢?”
敬秋马上摇摇头,“不不不,大哥,你随意,我回房间了。”
她正欲留给孙育英一个单薄的背影,孙育英却跟上她的脚步,庞大的身影快将她一整个笼罩。
“你很擅长带小孩子吗?”
敬秋先是愣住,又转身看向他,欲言又止:“大哥,你忘了。”
“对不起。”
孙育英瞬间打断她的话,双手合十向她道歉,“早点睡吧,明天不是要回市里吗?”
敬秋扶着栏杆上楼,终于长吁一口气。
她坐在新换过的床单上,心不在焉地收拾着自己的行李。
她摸到旅行包最深处的隔层,从里面拿出一个已经掉漆的黑色皮夹,里面是一本已经泛黄的孤儿证,模糊到快要看不清上面的字迹。
第二天一大早,祺祺的病就好得差不多了,虽然人依旧有些无精打采,至少已经退烧了。
敬秋牵着祺祺去和孙良佑道别,祺祺乖巧地说道:“爷爷,我和小秋姐姐先回家了,你忙完了早点回来。”
孙良佑笑着点头,牵过祺祺的手,“爷爷最舍不得祺祺了,祺祺再陪会爷爷。”
“小君,你再去看看阿才吧。”
敬秋点头,却只站在灵堂的门口远远地望上一眼。
灵堂里有两副棺柩,可怜孙育才也是个痴情种,活着的时候没能和心爱之人白头偕老,死了却能共同葬在孙家祖坟里。
生未同衾,死能同穴,也算是一种安慰。
不过样子都是做给活人看的,既然今天灵堂前没有人守着,她也没有必要再踏进去。
敬秋一手牵着祺祺一手拿着行李箱,黑色的保时捷卡宴缓缓停在两人身前,孙育英穿着一件休闲的黑色大衣从驾驶座上下来,扶着车门笑道:“走吧。”
敬秋倍感诧异:“大哥?你不是要……”
“没事,爸让我先送你们回去,等会再开车回来。”
祺祺看见大伯,抱着敬秋的腰使劲往后躲,孙育英无奈:“祺祺,我有这么吓人吗?”
敬秋硬着头皮答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孩子那么怕你。”
她和祺祺坐在后座,弯弯绕绕的路很快就把小孩哄睡着了。孙育英看着前视镜里也昏昏欲睡的敬秋,勾唇笑道:“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也特别怕我。”
敬秋打了个哈欠,有些迷糊地答道:“那时候,我见着谁都怕。”
孙育英解开衬衫衣领的扣子,“得有十年了吧。”
一个转弯,敬秋突然清醒过来,听到孙育英的话,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说道:“记不清了。”
对话在这里戛然而止。
她有些抗拒和孙育英接触,这些年他待在国外,她能够在孙家得过且过的生活里暂且麻痹自己。可一旦他回到孙家,和她说话,字字句句都能令她想起不堪的曾经。
或许现在才是更不堪的,可她已经没有勇气面对。敬秋痛恨自己不争气,但骨气是没有用的,如果她不接受孙家的资助,她连高中都无法顺利毕业。
二零一三年,奶奶去世,十六岁的敬秋彻底成为孤儿。
她一个人守着寂寞的小房子,靠600块钱的生活补助和勤工俭学,度过日复一日难熬的夜晚。
高一下册,敬秋面临被迫辍学的困境。
一个月后,老师告诉敬秋,有一个学生记者来了,如果敬秋愿意接受他的采访,或许能够收到社会层面的资助。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孙育英,二十四岁的孙育英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衬衫,却让她把所有未愈合的伤口都鲜血淋淋地撕开。
她说,她父母均是原来南城一中的教师,也是二零一零年大地震中该中学的唯二遇难者。
她说,原来的南城一中在地震中倒塌后,便新盖了这所良友中学。
她说,十三岁起她便无父无母,而今奶奶去世,她世上再无亲人。
这篇报道刊登之后轰动一时,的确解决了敬秋短时间内的窘迫。
更幸运的是,南城最著名的企业家孙良佑先生,表示愿意以个人名义,资助并抚养敬秋完成学业的任何阶段。
第二年春天,敬秋第一次来到孙家。
那也是她第二次见到孙育英,原来采访她的记者,就是孙良佑的儿子。
孙良佑待她非常好,彼时的孙育红三十四岁,孙育林二十七岁,孙良佑拿她当亲生小女儿看待,给她取了名字,孙育君,小君。还让读大学的孙育才每周都从省城回来,带学习压力大的她出门散心。
但孙良佑始终没有正式收养敬秋,七年前老房子拆迁,敬秋得到了一套两居室的还房,从此户口簿上只有她一人。
可后来的她又才知道,为什么偏偏只有南城一中在地震中塌了?因为有一家公司早在十五年前就拿下了那块地皮打了地基,不过因为资金周转不开而搁置了,最后建成的南城一中只能算草草了事。
那家公司十五年前叫良友建筑承包公司,十五年后叫孙氏集团。
那以后,生活在孙家的敬秋并不快乐,她甚至开始怨恨接受了孙育英的采访。
自卑的人最会自嘲。她开始抵触孙育英的靠近,抵触和孙家的人说话。
二零一五年的新年,孙家全家沉浸在欢乐的节日氛围中。孙育英敲响她的房门,送给她一个礼盒。
里面的明信片上写着,小秋,对不起,你的想法是对的,我不适合当一名记者。我要去我妈妈身边了,她在意大利。小秋,新年快乐,高考加油。
孙育英送给她一个崭新的皮夹,敬秋用来存放她最珍贵的东西。
孙育英离开以后,她觉得仿佛什么事情都不重要了,改变命运的只有知识。
二零一五年秋,敬秋考上京城师范大学,她的人生终于翻开崭新的一页,可惜每一页依然与孙家有关。
二零二二年夏,敬秋硕士毕业。她以为终于有机会自食其力地偿还孙家的恩情后,孙良佑却对她说,小君,我希望你能嫁给阿才。
原来从头至尾,都只是她一个人的自食恶果,改变命运的从来都不是知识,而是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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