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孟娜上四年级。因惊愕停住的脚步声吸引了孟庆的注意力,他转过头来,将孟娜眼中的错愕、尴尬和慌乱尽收眼底。孟娜匆匆和同学道别,一个人回到家,那天晚上等到很晚孟庆都没有回来,热过的剩饭一直留到冷冰冰,她一边吃,一边庆幸自己逃过了这个尴尬场景。
第二天放学,孟娜打开家门,家里是灰蓝色的,孟庆一边抽烟,跷着腿正在看电视。孟娜双手松开书包带正要换鞋,孟庆放下腿,自上而下完完整整地扫视了她一遍。不知怎么的,那种饶有兴味的眼神让孟娜心里打了个突,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
“娜娜,”他拖长声音叫她,“你年纪也不小了,大人之间的这种事,没什么大不了的哈。”
孟娜浑身不自在起来,硬着头皮“嗯”了一声,像电视剧里那样成熟地回答:“我就当没看到。”
“那也不行哦。现在网上不是都说,家长要给小孩性教育,什么都不懂的话,出了家门是会受欺负的。”孟庆站起身,朝她走过来。
“他——他——”孟娜尝试了两次开口,声音急促地在小小的会见室里四处冲撞,听起来像一道道求救信号。
自那之后,孟庆经常以教育为名触碰孟娜的**部位取乐。常年的酗酒和被克扣工资让他的个性变化越来越大,与外面要钱又不安全的女人相比,自己乖巧听话的养女实在是“划算”得多。只是碰一下摸一下罢了,不会少块肉的。孟庆并不觉得这件事有问题。
四年级。宁夜不知道自己露出了怎样的表情,只担心自己的表情会伤害到孟娜,掩饰性地低下了头,用力拗着手里的签字笔。
孟娜的脸色惨白,竭力呼吸的嘴唇张成溺水者的形状,仿佛被回忆拖回了那个灰色的傍晚。
“娜娜,深呼吸,我们先不说了。深呼吸。”
宁夜的声音像是隔着厚重的水,在上方空灵地回荡,孟娜大睁着双眼,耳朵在迟滞许多秒后才听清他的话。漫天彻地的水,窒息的感觉让孟娜全身的力气都消失了,无法做出任何行动。
“娜娜。”又一声呼唤响起。
“不要怕。他已经死了。”
他已经死了。眼前闪过模糊的、红色颜料飞溅的画面,孟娜竭尽全力张开口。一口冷冽的空气冲入胸腔,而不是想象中的水。
她重新坠入2023年的冬天。
眼前不再是那个家,眼前是嵌着栅栏的白墙,孟娜干涩的双眼看向栅栏对面担忧的人。他很年轻,长得像演员一样好看,和孟庆很不同。他是孟娜进入这间看守所两个多月以来第一个,也许也是唯一一个来看她的人。
“我杀了他。”孟娜低下头,看着自己纤细的双手。
宁夜见她双眼又有了神采,松了口气。
“杀人并不意味着以命偿命,如果孟庆真的罪有应得,你只是救了自己。你还有机会出去,开始新的人生。”
孟娜闻言,有些不以为然地扯了扯嘴角:“我还能去哪里呢。”
她前言不搭后语地继续叙说:“邻居家搬进来一个租房的阿姨,独居,有时候我们在她上下班的路上会遇到。阿姨很内向,一开始,我们只是‘嗨’‘你好’这样打招呼,但可能是从某一天起,她感觉到了什么,会来敲我家的门,借口给我辅导功课,陪我一段时间。一开始孟庆还装模作样欢迎邻居,后来他看出了她的真实意图,口气变得很差,甚至说得很粗俗。阿姨一个人住……慢慢她就不敢来了。”
“我尝试过不回家,尤其是过了晚饭时间,他还没回来,我知道他很可能喝酒了,就躲出去。可是他会报警,说我离家出走了,让警察把我找回来。”
“为什么不向警察求助呢?”
“我怎么可能没有试过?没用的,没有证据,他的演技也很好,他演一个关心我的爸爸真的演得很好。说我是叛逆期,恨自己是个孤儿,恨爸爸是个穷体力工人……那些警察都被糊弄过去。回到家,他给了我几巴掌,恶狠狠地警告我,再在外面胡说八道后果自负。”
每一次她伸出手试图求助,那个恶魔就把她往水的更深处摁,直到她再也没有力气,再也没有希望,再也不敢。
“有时候,他那样之后,也会觉得自己不好。他会给我钱,给我买零食,买裙子,有时候,我可以忍下去。”孟娜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我的同学还夸过我的裙子好看。”
“可是凭什么?凭什么我是孤儿,凭什么他们在偷偷谈恋爱,躲在厕所抽烟,追喜欢的明星,考一次好成绩就能得到父母的奖励,而我却活得这么恶心?”她越说越大声,几乎是在喊,几乎变成了尖叫,“我如果可以得到他们的人生就好了,我如果不是孟娜就好了!大家都太太平平的,幸福得不得了,凭什么不幸的人是我!”
孟娜脸色涨得通红,眼泪蓄成一大颗掉下来:“我不想杀他的啊!”
听着她凄厉哽咽的声音,宁夜心碎欲裂。
“小时候,他会和其他人炫耀我,说他的女儿多优秀,一点都不让人操心。”
是孟庆把她曾经爱过的爸爸杀死了。那张人皮被撕开,从血淋淋的残骸中挣出的是一个残暴无耻的野兽。他明明曾经是她心目中的爸爸的啊。
“你没有错,娜娜,你是在保护自己。”
的确,她可以选择更正当的手段,可以忍耐到指控男人的一天,□□未遂和猥亵儿童足以让孟庆余生都在铁窗里度过。可是,对于这么小的孩子而言,能保护好自己已经很了不起了。
孟娜隔着泪眼看他,宁夜的脸被光圈扭曲成晶亮模糊的形状。
“我连孟庆都没有了。我又是孤儿了。”她轻声说,带着某种自我审判的意味。
根据宁夜的经验,对辩护不抱希望通常有两种心态,一种是被强烈的罪恶感折磨,自认为已经罪无可恕,不认为自己还有开脱的余地,另一种是对未来不再有任何期盼。而孟娜的情况更糟糕,恐怕二者皆有。
银行账户的余额和每个月的房租掠过宁夜的脑海。不可否认,宁夜犹豫了片刻,但还是摒弃了那些现实的想法,任由情绪冲昏自己的头脑:“如果你能出去,我会资助你,一直到你成年,到你长大找到工作为止。”
孟娜眼中飞快闪过一丝抵触的情绪。她被手铐困住的双手狼狈地左右蹭动,擦去掉到腮边流进嘴角的眼泪,礼貌地摇了摇头:“你为什么要帮我呢?”
“我不可能帮助世界上每一个需要的人,我帮你是因为恰好遇到了你。”宁夜说,“我不想就这样放弃走出去。所以,我们能不能并肩作战?——如果你愿意我做你的代理律师,我还会再来看你,如果你不愿意,我们律师事务所有很优秀的女律师,我会问她愿不愿意来帮助你。”
孟娜垂下眼帘,许久,她的肩膀缓缓往下一沉,轻声说:“我想相信你一次。”
宁夜明白她的弦外之音:不要辜负我的信任。
他振作精神,将笔记本上自己无意识揉皱的那页翻过,抬起头,换上冷静的语气对孟娜说:“如果你还能坚持的话,我们来谈谈10月11日那天发生的事情。”
孟娜打了个寒噤,嘴唇翕张几下,受他脸上的镇静的表情鼓励,终于断断续续地开始了这次叙述。
“那天晚上,孟庆没有按时回来,我自己吃了晚饭,在书桌边写作业。快写完的时候,门口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和钥匙哗啦的响声,我知道他回来了。他开门的声音很重,‘咚’的一声像是响雷,我知道这样准没好事发生。”
孟庆的出租屋很小,厨房和厕所都是公共的,屋子里仅有一室一厅,孟娜没有自己的房间,只有一条帘子可以拉下来,遮着沙发床。她合上自己的数学习题本,等待孟庆喷洒着酒气朝她靠近过来。
孟庆醉醺醺的,脚下也打着踉跄,脸上是似笑非笑的狰狞表情:“爸爸回来了,也不打招呼?”
孟庆不算丑,可他放大的脸和身上的酒臭味让孟娜浑身上下都僵得不能动弹,她的视线躲向地面,艰涩地吐出一句:“爸爸。”
孟庆哈哈地笑,茧子被烟草熏黄的手伸上来捏住她的脸,眼里腾起淫邪的意味。
“你也十四了。娜娜,爸爸养了你那么多年。”
孟娜被迫吸进那些令人作呕的浑浊空气,肩膀以下拼命地往后缩,双手反抓着冰凉坚硬的书桌,指头在书桌表面攀爬:“爸爸,你喝多了。”
“——我以为,也不过就是和从前一样混蛋,但他嘴巴里开始不干不净的,人也越压越过来,开始拉我的衣服。我太害怕了,我的后腰一直硌在桌面边缘,好痛……我觉得自己已经死了。我觉得他这次是要动真格了。”
慌乱之中,孟娜触碰到了一个沉甸甸的物体。是她的圆规。她抓住了它。
“我对他说,他喝醉了,想叫醒他让他起来。可是他像聋了一样。我的手推不动他,反而是抓在手里的圆规刺到了他,他一疼,就停下了动作。然后他的表情开始暴怒,扬起手要扇我耳光……我太害怕了,我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我只有一个办法能让他停下来……”
她什么也没能看清,眼前的景象一直在晃动,孟娜只知道不能让那个巴掌落下来,她会被打得很疼,孟娜用浑身所有的力气攥紧圆规,咬着牙朝面前的野兽刺下去。她刺了一下,他发出尖锐的痛嚎,仿佛她没能伤到他,只是激怒了他,他的背部弓起,墙上的影子鼓胀成可怕的形状,孟娜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她麻木地一次又一次抬手,温热的液体喷溅到她的脸颊上,混杂的味道很恶心。孟庆痛苦的吼叫让她耳鸣,进而短暂地失聪。她不记得自己一共刺了几下。
恶魔跌在地上,恢复成她记忆中父亲的形状。他胸口的衣服洇开一大团暗红,一行鲜血从那里涌出来,在日光灯气若游丝的黄晕里,蔓延成一洼。
孟娜没有惊恐,也没有尖叫,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那个双目圆睁的男人,他好像还在瞪视着她。她看了一眼自己的作业本,心想,可以安静地写作业了。
地上,那双布满粗茧的手扭曲地蜷缩着,孟娜抱着衣服进卫生间之前看了很久。已经快要十年她没有得到过糖了。
孟娜不再说下去,捂住自己的脸,深深吐出一口气,感觉冷汗已打湿后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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