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嘉桐苑最近的地铁站属于一条很冷门的地铁线路,宁夜从一号线换乘过来,反向绕了好几站。实际上,恐怕没有嘉桐苑的住户需要用到地铁这种交通工具。
放在十年前还在上中学的时候,宁夜或许会萌生出“我长大也要住在这种地方”的念头,可经历过几年工作的磋磨,站在瑟瑟冷风里,看着这几栋每平米房价齐平他一年工资的房子,那种雄心壮志几乎只剩下些许燃烧后的冷灰烬了。
他点亮手机屏幕看了一下时间,往门卫室走去。来访是前一天上午约好了的,门卫拨通同业主联系的可视门铃,大概只等了十几秒,那头传出一个疑惑的年轻男声:“……是你?”
“我是众谦律师事务所的宁夜,竺先生,我们约过今天上午见面的。”
“唔。”那边似乎嘟囔了一句什么,宁夜没听清,好在那人及时补了一句,“他是我的客人,让他进来吧。”
小区的楼栋间隔很宽敞,行人很少,道旁有保洁人员堆起来的金棕色叶片,走进去就像步入了没有游客的自然公园。就连电梯也光可鉴人。一路上,宁夜的脑海循环播放着“万恶的有钱人”几个大字。
直到他拜访的对象打开家门,他才明白对方那句疑问是怎么一回事,他也没忍住脱口而出:“……是你?”
原来竺之星就是那天在电梯里不懂怎么去64层的男人,宁夜也是接下了手中这个案件才留意到,逐日集团的核心办公室就坐落在T Mall,他们律所的楼下。
临近年关,屋里开着充足的暖气,一件薄针织外面松垮地套着卫衣,下半身是睡裤,鬓角隐约沾了水汽,仿佛是被吵醒之后刚刚洗的脸。一颗米粒大小的蓝宝石耳钉戴在他白皙的左耳上,在发丝的间隙里时隐时现。
“你还有什么想问的?”竺之星盯了他两秒,放开了门把手往里走,“能说的我都和警察说过了,这件事情我恐怕帮不上忙。”
玄关边已经放好了一双男士拖鞋,宁夜穿上走进去。这个房子是大平层,铺了一面落地窗的客厅尤其大,用软隔断分成几个区域,一片升高的地台上放着三角钢琴、小提琴和些宁夜不太能确定学名叫什么的乐器,还有一片放了跑步机和健身器材。
“坐吧,我家好久也没客人了。”竺之星递给他一瓶矿泉水,倚着软绵绵的沙发看着他。
宁夜放下手里的电脑包,心里一阵阵涌上来的局促不亚于小时候第一次被常梦领着去高档餐厅吃饭,和瓷盘旁边的四个叉子和若干个杯子面面相觑。
令人不自在的寂静里响起了什么窸窣声,宁夜还没反应过来,一条黑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跳上沙发,盯着他。一只体格不小的缅因猫,耳朵上立着几根聪明毛,美丽还有点小倨傲的表情和其主人相差无几。
“胡椒,过来。”竺之星叫它,猫八风不动,还朝宁夜的腿上迈了一脚。
竺之星:“……你不猫毛过敏吧?”
宁夜摇了摇头:“不会,我很喜欢猫。”
而且很想养——但不是在他的租的那个老破小里,抓了房东的窗帘他也会心痛的。
缅因是一种对人类友好的猫,好奇地在宁夜身上滚了两圈,又令人摸不着头脑地跳下沙发跑了。
突然出现一个插曲,来之前在路上反复斟酌的话术没用上,宁夜鬼使神差地说:“我第一次到看守所见罗容平,他问我的第一句话是‘玉兰’呢?林玉兰是他的妻子,自从他出事就从老家赶到H市。”
面对宁夜的沉默,罗容平干燥的嘴唇颤抖着:“她周周都来看我,都是一大早来。只有这次她没来。她肯定是出事了。”
“……林女士前天因肾脏问题被送去急救,现在住在医院。是她恳求家人为你找一个二审辩护人。”
罗容平放在腿上的双拳慢慢握紧,熬得通红的眼里滚下两颗眼泪。
逐日集团的掌门人竺扬早年以建筑业起家,随着集团逐渐发展壮大,现在已经是横跨诸多商业领域的庞然大物。去年,一份严格要求保密的设计方案意外提前泄漏,致使逐日集团在项目前夕严重违约,天价违约金震荡了公司上下,为了保住自己的饭碗,公司管理人员立刻报了警。
罗容平是公司十几年的老设计师,也是去年在互联网上小“红”了一把的苦主。案发前几个月,一条名为“请假参加儿子葬礼公司不批”的标题引起网络上舆论哗然,被曝光的这位员工便是罗容平,当时他为之忙碌的设计方案正是后来泄露的那一份。尽管罗容平在公司被边缘化,没有直接拿到最终定稿的方案,但办公室的监控摄像头却拍到了他当天前往总监办公室,以及随后进入楼梯间的画面。
后来的调查证实,罗容平进入楼梯间时与一个号码进行了通话。综合罗容平与公司之间的矛盾,以及时间各方面的因素,罗容平有很大的嫌疑。
然而,根据罗容平在会见中的叙述,事情是完全另外一番面貌。罗容平一个人在H市工作,妻子带着儿子在老家生活,尽管一家人分居两地,罗容平也时常在周末回家团聚,原本生活称得上温馨。谁知,儿子上高中时交友不慎染上毒瘾,时常问家里索要大额零用钱,本案发生前不久,罗容平的儿子因吸食毒品后精神出现幻觉,持刀砍伤一名无辜路人后自杀。
儿子去世后,罗家夫妻不但承担了对被害人的大笔赔偿,还发现儿子以自己名义偷偷借贷。罗容平本就是闷葫芦一个,才会做公司的边缘人长达十几年仍默默忍受,本还能用平淡是福安慰自己,转眼疼爱的儿子死了,自己还债台高筑。
在网络上引起讨论后不久,自称“M设计工作室”的人向他伸出橄榄枝,由于经济上的拮据,罗容平动了跳槽的心思,他前去总监办公室正是为了讨论辞职的事,他接到的电话的确是“M设计工作室”打来,但只是交流一般的求职问题而已。诡异的是,后来经过查明,给他打来电话的是个没有实名的电话号码,M设计工作室也不承认自己曾接触罗容平。
那通电话就此成为了死无对证。如果罗容平所言属实,一切更像是有针对性的布局。
“当时我心情一团乱麻,根本没有注意到总监桌上有什么文件。”会见室里,罗容平的脸比照片上苍老了好几岁,夜不能寐让他的气色极为憔悴。像是担心宁夜也会不信自己的话,他的语气近乎于哀求。
由于侵犯商业秘密罪整体量刑不算太高,一审阶段,律师一直在劝说罗容平认罪认罚。但罗容平拒不认罪,要求律师为他做无罪辩护。最终,由于认罪态度不佳、涉案金额大,法院判决了三年实刑,没有给予缓刑。
“我看了你的案卷。”宁夜对他说,“进入总监办公室的监控和通话记录的确很不利于你,但是泄露的策划案是通过海外ip匿名发出,这之间并不能形成完整的证据链条。”
刑事诉讼法第二百条明文规定了“无罪推定”的立法精神——“证据不足,不能认定被告人有罪的,应当作出证据不足、指控的犯罪不能成立的无罪判决”,现在看来,这也是本案相对较有希望的一个着手点了。
“因为根本就不是我做的!”罗容平激动起来,“我也没有什么匿名发东西的技术。儿子死了,我和玉兰本来就活得浑浑噩噩的,我只想换份工作赚钱,慢慢把欠债还了,这么做对我根本没有好处!逐日的管理层只是想要一个替罪羊罢了!”
“我明白,我明白。”宁夜示意他冷静下来。
罗容平抹了一把脸:“宁律师,你还这么年轻,前途无量,哪里懂像我这样的人?我早年跟着施工队上班的,人到中年,工作能力比不上名校出身的小孩,本来就提心吊胆怕被社会淘汰,兢兢业业干了十几年,儿子说死就死,葬礼公司不批丧假,现在可好,加一条坐过牢。就算出去了,又能做什么工作?还有一辈子也还不清的债。瞧我这一辈子过的。有时候,我真想一了百了。”
就像师父陈轶舟说的那样,心软的人,也许真的不那么适合做刑事。有时候宁夜能理解被告人心中的死志,人间才是地狱的真面目。只是回到自己的立场,他仍旧得忍住心酸劝解他们。
“可是林女士一直在等您出去。”宁夜说,“就在晕倒之前,她还在收拾刚洗好准备给你带来的衣服。”
罗容平呜咽出声。
“这么多年夫妻,我不知道她……”
林玉兰早在几个星期前就已感到身体不适,只不过一是手头拮据,二是不想让身陷囹圄的丈夫失去希望,好几次她都忍着强烈的头晕恶心,坐远途公交来看望他。
“至少有一个人很爱你,而且很需要你,你得比她更坚强。”在亲朋好友都对夫妻俩避之不及的情况下,林玉兰想尽办法为他求来了一个二审律师,尽管只是个初出茅庐的新人。
罗容平沉默良久,抬起头问:“如果我现在认罪,二审能减刑吗?”
“有这个可能性,但不会太多,考虑到你的刑期,也许是小几个月。”宁夜知道,林玉兰突然病发对他的心态有很大的影响,有些担忧,“罗先生,您想从无罪辩护改为罪轻吗?”
罗容平失望地垂下头,再一次的沉默像是抽空了房间里的所有空气:“我怕她……”
“林女士是和您站在一起的。我来之前,她特地嘱咐我这样说。”
“我真的不想无缘无故变成一个罪犯,我不甘心……”只要和罗容平对话过一次,看着他的眼睛,很难不被那种情绪感染。
“可以帮我去看望玉兰吗?”
“我会去的。”宁夜问,“有没有想带给她的话?”
“……帮我和玉兰说,好好养病,如果身体不舒服,不要跑那么远来看我。我们,一个在里面,一个在外面,都要好好的。”
罗容平说,他在楼梯间里接电话的时候,其实遇见过一个人。当时竺之星刚刚留学回国,作为竺扬唯一的儿子,他挂在网上的照片基本都是十来岁的,和现在差别很大。罗容平并不知道在楼梯里遇见的年轻人是谁,只是因为自己在和下家公司讨论跳槽的事,特别担心隔墙有耳,才把这个陌生面孔记住了。
宁夜述说自己这段会见经历的时候,竺之星脸上懒散的睡意渐渐收敛了,坐姿也换了好几个。
“我很同情罗容平的遭遇。可是,我说过了,我没有注意过他在电话里说了什么。”竺之星无奈道,“你也见过了,我很少去公司,所以搞不清楚那些电梯的规则。因为电梯是单双层分开的,我从63层到64层图方便就走了楼梯。当时我遇见个人,还挺尴尬的,戴着耳机三两步就越过去了。”
竺之星的说法,和案卷里提供的证言笔录完全一致。实际上,仅凭证人证言很难扭转已定的判决,宁夜也不奢望这次拜访能派上很大用场,只是想穷尽罗容平的每一个机会。
宁夜忽然说:“其实,那天稍早些时候,你和总监在他办公室里见过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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