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去前,云泽侯让人送来一青玉瓷瓶,手掌堪堪一握,小巧精致。里面装着五颗褐色圆粒药丸。与往日里林静蕴每隔三日服用的药丸一致。
此前不过云儿未及时送来让她服用这小药丸,林静蕴的头登时便如裂开一般,周身肌理血管似是爬满了小虫子,蠕动,啃噬,比那钻心剜骨还要疼上千百倍。
那之后侍女云儿便将那药的来历原原本本道来,
“此药名唤还魂三七,三日不用,疼痛难止,至第七日精窍流失呆滞,神魂尽散,难以救治。此药乃由神仙妙手采取那极阴之地的珍稀草药,百日方炼制不过四五粒。主要是凝聚神魂之效。林小姐肉身虽已救治安好,这神魂的修补还是耽误不得的,务必时刻在意。”
林静蕴直听的背脊上升起一股寒意。
这云泽侯真是机关算尽,招招不落,步步稳健。离了这药,恐怕还不等她找到线索为一族老小洗去耻辱。只凭这疼痛,她的神魂就该顷刻散落在那无间地狱了。
云儿话音甫落,橐橐脚步声已入阁门,接林静蕴去那翠英巷的人已来了。
——
翠英巷最大最繁华的酒楼——吞海楼里,近日来了位风姿绰约的绝妙娘子,那双皓腕凝霜雪的手下《孤鸾引》质朴悠长,深沉悲怆,清越幽咽,当真是当世一绝!
引得无数看官公子争相前往,只为睹得那面纱之下娘子真容一眼,闻闻那九天而下的仙乐濯濯愚耳。
这一日,那曲调正弹着。二楼看台上,一着云鹤纹绛纱袍,腰系白玉犀角蹀躞带,俊郎少年正正歪歪斜斜瘫在檀木金丝椅上,头顶的青玉梁冠呼之欲倒。他正忙着饮酒作乐,一手捻着桂花酿往嘴里灌,一手去勾拾落在身下的香艳露骨荷包。
“啪!”少年手里的酒瓶磕在梨木矮桌上,立时间碎了。一旁服侍的敬酒娘子灵儿吓得心里雷声阵阵,思忖着这质子殿下怕是又发昏了。
“咳咳……咳咳”祁薄昀脸色青白,苍白的手指捂着胸口,恼怒道:“别弹了!,呜呜咽咽的,本殿下可不是来听你弹这丧调的!”
看台静了一下,随即爆发出一阵哄闹讥笑。对这战败国的质子殿下,云昭稍稍有名有姓的公子哥儿均不大放在眼里。欺他无所依仗,言语也颇大胆些,
“我当是谁,不过是一战败国不受宠的质子,在这儿逞什么能?是个有能耐的,怎么不见那烈楚王召你回去啊!”
“这可是云昭皇朝天子脚下,安能许你这异邦人欺辱我民!”
“莫非是听楚娘子这首《孤鸾引》,可是唤起你那隐隐的思乡之情,令你恼怒!”
“也就是个欺上霸下的懦夫,瞧你这便宜身子骨,怕是这两壶桂花酿下肚,明儿就得打副棺材抬回那莽荒之地!”
……
正闹着,有一皂角青衣之人似是书生打扮,跳将出来,示意大家噤声,一本正经道,
“大家莫要误会了质子殿下,岂不闻入云昭十载,质子府中无数教养夫子泣血,这殿下念过的字恐怕还不如三岁孩童《认字歌》里的多呢?怕是殿下不省得这‘孤鸾’二字和解,正郁闷不已!”
又是一阵哄笑,有些胆大的往二楼他坐的方向啐了好几口唾沫。
琴声早已止住了,那纱围之中的倩影缓缓起身,行了个欠身礼,转身便待要走。众人吵嚷的更厉害,“娘子莫走,弹完这一曲,心疼则个。”
酒肆老板娘张娘子是个地道的生意人,最是圆滑。那质子殿下名望虽不好,却是这吞海楼里的常客。得罪他不好,得罪这一席的贵公子更是不好。故而出来打圆场。
张娘子:“今儿个,妙音娘子弹的也有些累了,烦劳列为公子侯爷捧场,来我这酒楼热闹热闹。苡桑娘子的《沧浪诀》静候各位多时了,有劳看官赏个薄面。”
言不多时,轻纱腾飞,走出个粉衣绝色佳人手拿焦尾瑶琴,后有跟着几个年岁小的花娘子均拿着乐器,在那琉璃台上翻飞演奏。
看客的心气便也随着台上的娘子们去那沧海远帆,逸兴遄飞,游荡天地去了。
敬酒娘子灵儿状似不经意看了眼那从头至尾再无任何言语的质子殿下。只见他眉梢凝雪,唇勾寒刃,眸坠深潭,犹如玄蛟吐息,戾破金笼,煞是骇人!但只一瞬,他便又恢复了那一副玉山倾颓不变色的慵懒恣意。
台下缓步退场的林静蕴拖着华服,径直入了娘子们休息的倩缘阁,还未等摘了面纱,褪去头顶这等赘物,便被人一掌打晕,直挺挺倒将下去。
——
琉璃金瓦在日色下泼出千重霞影,蛮昏府——质子府,院墙之内,有一女子双手被反缚捆在身后,绑在藤条木凳上,烈阳当空将她晒得无法睁开眼。周身可见的肌肤已然嫣红。
九曲回廊的檀木柱旁,年轻的宫娥们手捧着果茶,果酒,点心,在一旁扇着扇子,祁薄昀斜坐在藤椅之上,身着一杭绸白衫,眯着了一阵醒来,正好整以暇看着狼狈不堪,即将被晒死的“妙音娘子。”
林静蕴心下埋怨着云泽侯出的这馊掉渣的鬼主意,不出意外惹恼了这混世魔罗,腹腔内口干舌燥,这条小命怕是迟早被他们玩死。
“望……望贵人开恩宽恕,妙奴得罪之处,还望贵人高抬贵手,允奴折罪。”在艳阳底下绑跪两个时辰,林静蕴的嗓子已然哑了,脑袋愈发昏沉。
祁薄昀闻言微微挑下眉,手中晃动的紫檀青竹扇收起,握在手中,阴沉着面孔,
“刚在那吞海楼里不还很有气势么?那首曲子叫什么来着?哦!是唤《孤鸾引》吧!名字取得倒是新颖别致,只不知,娘子说的‘孤鸾’指的可是哪两个字?”说着便起了身,从那藤椅之上飘也似的荡了下来,踱步至林静蕴面前。
早有那心思细致的侍女撑着伞,将祁薄昀头顶的太阳挡住。
林静蕴心知他是在记恨刚才那番被看客挖苦的话,辩解道:“原不知此曲冒犯了贵人,此曲乃是为家父思念家母所做,并无诋毁贵人之意。”
祁薄昀见她不知缘何面露委屈之色,竟然颇觉有趣,懒懒蹲下,用扇子挑起了她的下颌,打量着那张不知是被晒得,还是羞赧骚红的脸。一时看的差点失了神,倒是生就一副好皮囊,比之其见过的娘子美眷都要胜上三分。
林静蕴倒是不觉轻浮,丝毫不惧,颇觉他是在挑衅,骨子里的傲气从眼里不设防溢出。
人群之中,人最易感知到与己相似的人——同伴。
祁薄昀竟然在此女身上有了这种感觉。她说话,语气无不透露着卑微恳切的请求。但是眼神!眼神骗不了人。那种充满野心,充满傲气,充满怨愤的眼神!令祁薄昀产生了深厚的兴趣。
“那和本殿说说,你父亲是如何做这首词的,说的不好脑袋还是要掉的。”祁薄昀慢腾腾起身,绕到女子身后,轻握起她的双手。
林静蕴如触到冰山一般,下意识回握掌心,祁薄昀不以为杵,强硬掰开,仔细瞧了瞧。
她的双手又细又白,就连指甲都像是精心打理过的样子,右手手指指腹各处均有薄茧。文人间有句话,
“文士之茧,在指不在掌,农夫之茧,在掌不在指”。
但看她年岁虽小,大场面却丝毫不怯场的,面对男子挑逗丝毫不慌,也不像是哪家的深闺小姐。
祁薄昀松开她的手,再次绕到她面前,淡淡道,“你这手茧已然被我看到,敢耍小聪明欺我,死的会更难看些。”
林静蕴见他满脸阴鸷,眸光冷淡,心知他这话不是唬人的,心下不寒而栗,言辞恳切大胆胡诌道,
“我本不是这云昭泽国之人。父辈乃是楚南永城的一普通佃户,幸得我父颇有些才华,多年苦读,倒也挣得个才子名号。我母乃是这云昭水国商贾之家独女,家中颇有些家资。母亲跟着外祖父去永城做生意时结识了父亲,母亲不顾家中劝阻嫁给父亲为妻。外祖终究退了一步,将家中资产一半给了和父亲在永城生活的女儿。后母亲生我时难产而亡,父亲愧疚外祖,便携年幼的我来到云昭照顾外祖。奴幼年倒也过了些安生日子,父亲颇重文学,常常教导于我,也因此多识了几个字。十年前边疆大乱,祖父家无有男丁充军,父亲只得替年迈的祖父前往战场。这一去便再无回还。宗室之人欺祖父年迈,更兼我年幼,将家中资尽数刮了去。将我祖孙二人赶了出来,祖父气急攻心,一时间去了。为的一副安葬棺椁,我甘入贱籍,学人卖艺逗笑。此后便一人在此乱世飘零。这曲子原本是先父感念先母创作的,实不曾想得罪贵人。”她诉说至此处,已哽咽无法成语,却仍狠命咬着苍白血色尽失的薄唇,忍得双目通红,眼泪框在眼珠里打转,不愿垂泪。
早有那听完全程的撑伞侍女忍不住,一时感念,泣涕涟涟。
祁薄昀却仍淡漠看着她,厌恶道,“你是故意来恶心我的吗?”
一旁揩泪的侍女早已吓得站不稳。
林静蕴:“不敢在贵人面前放肆。”
祁薄昀:“不敢?嘴上不敢,心上倒是敢的很啊!言语刀子似的乱飞,字字扎心。可不像是不敢的样子。”
他这话一落,林静蕴刚还在眼眶里的泪珠适时“啪嗒啪嗒!”砸在地面,荡起一个又一个圈。再抬眼,眼圈鲜红,脸色煞白垂泪,颇惹人怜爱,“小人虽身份卑微,良知也还是在的。偏是有万贯家财,金山银殿诱惑奴哄骗贵人,也不会说此言赌咒父母亲人。”
“牙尖嘴利!”祁薄昀忿忿转身,“将这丫头带下去,喂点水,别什么都还没问出来就弄死了。”说着抬腿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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