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满地落英残白,雾气蒙蒙。祁薄昀着单衣立在中庭挨至天明,眉眼朦胧,发丝已被濡湿了大半。廊檐下岳琏急得心焦,却又知道他的脾性怪异,不敢上前搅扰。
林静蕴卧在柴草堆里,身旁三宝扑在她胳臂上酣睡正香。这一夜,她几乎没怎么合眼,一来疼痛难捱,二则满腹心事。这楚南质子洞察世事,手段狠戾。如今她处弱势,又哪会是他的对手,也不知能到几时,可能撑到真相大白那天。
屋外回廊传来一阵一阵轻巧的脚步声,含混着侍女的窃窃私语,
“你说殿下是不是看上那娘子了,怎么天刚亮就叫我们来服侍。”
“说你是个傻的平日还犟嘴。这质子殿下是个什么脾气你还不知道?那是嗔怒笑骂翻转易如反掌之人。若真是看上了,又怎的会留任这娘子孤鬼似的在柴房里呆上好几天。”
“依我看便是殿下赖聊,想寻个由头找开心。玩弄个猫儿狗儿的意思。”
“眼见这些年殿下年似一年大了,可府中可还未纳过娘子。那娘子生的娇美异常,焉知殿下不会对她上心。”
“快把你的痴话收起,便是说容貌,若殿下是个女身,少不得比那娘子还要强上几分。”此话一出,一众女眷便轰然轻笑起来,连带着绯色也爬上了两鬓。
三宝被这不大不小的动静闹醒了,惊觉发现自己枕在林静蕴的手臂上不由的羞赧,骨碌爬起来向她致歉。
“三宝?你昨儿却是在此么?”为首的侍女惊呼道,“我说今儿个早上塌上怎么不见你。”
“瑞柠姐姐这又是做什么?”三宝不答反问。
瑞柠睨了三宝一眼,佯怒道,“还不快扶娘子起来。成日里偷奸耍滑的,仔细总管大人罚你,可紧着些你的皮。”又转头朝林静蕴行了个礼,“殿下差我们来服侍娘子。”
林静蕴一脸犹疑,却又没了力气,任由这侍女们扶起行至偏房,沐浴更衣,妆驰打扮,折腾小半时辰才让她安稳坐下。这时她才得空看清这房子的形制建构。
推门入口着立紫檀嵌银丝屏风,内间书房放着乌台案,案上置着青玉螭纹博山炉,两侧青铜瓶鎏金缠枝莲纹均是楚南皇室私有之物。琴桌上的那把凤纹焦尾古琴乃是楚南先皇后至宝,心爱之物。
单是这几眼,林静蕴看的便是心疑,这些物件自是华贵,她从前见得多了,倒不觉得什么。只是今日她身份已是不同,祁薄昀将她安置在此,可是别有用意。低眼瞥见身上这身绛云逐月裳,华美贵重,色彩炽烈夺目,确有嫁衣之形。一时间心中警铃大作,莫非……
“想什么?”祁薄昀的声音由远及近飘来,亲热的与昨日判若两人。荡近前又被她这身着装惊艳到,薄唇勾起淡笑,眼眉上挑,“可欢喜?”
林静蕴快速起身退至一边,步摇轻晃,“妙音担待不起。”
祁薄昀转身掀袍在白玉雕塌上坐下,伸出两根手指轻敲桌面,“美则美矣,只是人削瘦了些,这衣裳不合身,不见些什么风韵。无妨,坐下说话。”目光下移,见她脖颈上缠绕的白巾,又问道,“伤可好些了。”
“谢殿下关心,已经好多了。”林静蕴颔首,先为他倒了杯茶,复又规矩坐下,暗里瞥见他此刻眼尾绯红,衣襟微敞,周身仍萦绕着一股经久不散淡淡的酒气,眼见的是醉了。
“你现今多大年纪。”祁薄昀语气闲闲,像是两个多年好友随意话些家常,“可曾许亲。”
林静蕴沉默不语,对望着那双凌冽寒阳般的眼睛,许久才开口道,“殿下不必床上施床,屡次试探我。您不过是疑心云泽侯派我至此,他手上握有我的把柄,疑我为明面上答应为殿下做事,实则是为他搜罗证据。任我辩解多次,其实殿下到底是不信我。”
祁薄昀脸色不变喝了口茶,依旧是那副醉态,好整以暇死盯着那张脸,似乎想从中看出些破绽来。
“我不若是一介弱女,在这乱世讨个生活,求个安稳。不敢欺瞒殿下,我在楼中常受些欺辱,幸蒙云泽侯看顾才有今日。只是我已为他入险境,这份恩情在遇见殿下那刻便已经抵消了。”
祁薄昀听来有些想笑,这女子说话可当真是……直白执拗,利益权衡的甚是干净,“回答本王的问题。”
他似是没听见这话,林静蕴怔愣半晌,准备好的说辞用不上,只能硬头皮道,“未曾及笄,幼时有过婚配,现今已做不得数。”
“那便是无有婚配了。却又还小,也不妨事。”祁薄昀动身解下身前佩戴的琅嬛玉佩,握着她的手,将玉佩放置在她手上,莞尔一笑道,“那你嫁我可好。”
他的手很冷,如同这个人一样,寒霜附体,眼底的寒意被不动声色的掩饰极好。林静蕴被他握住的手一点一点失去温度,恐惧涌到了胸口。他这一招当真是极狠毒。入他府中,不管他二人感情如何,都难免不让她身后之人生出嫌隙,无异于将她架在火架上炙烤,毫无翻身之意。
而她现在无论何种推脱说辞,都将成为她站在云泽侯一方的呈堂证供。眼下她已然没了选择。
“殿下若不嫌弃妙音出身低微,我自当是感激不尽。”林静蕴提着气,握紧了那块玉佩,将手从寒冽中抽了出来。
祁薄昀显然未曾料到她答应的如此痛快,反倒是有些不甘,一把掐着她的下颌,紧逼着那双明如秋水般的眼睛。可得到的答案依旧是澄净凝滞,无有喜怒,无有悲欢。祁薄昀没由来升起一股恼意,“嫁我你就如此不屑么?”
“奴惶恐,绝无此意,殿下明查。”
“那好,既如此你便入我府,正妻做不得,寻常姬妾你这容貌倒也不亏了。”
林静蕴霎时红了眼,将薄唇一角折入齿缝。这无言的羞辱使她羞愧难当。她的高傲,她的家族……绝不容许她受此折辱。可是,她身后已无家族,已无半人。
祁薄昀佯装没瞧见,心气却消了大半,好意问道,“你本家姓什么?”
“本家姓木。”
“妙音这名俗气了点,既如我府,取字明棠如何,与你这本家姓倒也相配。”
“是”林静蕴低声答道,心被灼烧的如同灰烬一般。
当日里,质子府送出了两封信贴,其上写着一个名为木明棠女子的生辰八字,祖上籍贯。一封经由重重宫门入了云昭皇帝批阅奏折的案台,一封涉过济水入了楚南宫廷。
虽说这祁薄昀平日里浪荡胡来惯了,可这迎娶侧妃却是第一遭。街头巷尾,朝堂庭上莫不又小议论一番。还有那好事的人,专门去打听这里边的门窍。街巷的风雅之士聚众猜测道,“想是眼见着楚南实权被那砺锋王占据,这质子实在是回国无望,想着自暴自弃在这安家乐业来了!”
消息传回云泽侯府时,那尊贵的侯爷仍手捧着圣人之训,一副志得意满的模样,并不气恼,反倒是爽朗笑了几声。
——
毕竟是府内近十年来第一桩婚事,虽是迎娶侧妃,众人也不敢太过怠慢。栖凌阁外围走廊上更是摆满了各式各样开的红艳的盆栽。红灯明烛流水一样,昔日里日一沉便熄灯的质子府,难得多了几分光亮。
却不知两位当事者却有着别样的心思。木明棠身着喜服静坐在床榻之上,手臂内侧被她自己抓了无数红斑。快入夜时,她唤三宝为她送来半盏陈夜茶,抿嘴一口闷下。身上不多时便起了红疹子。
祁薄昀入内挑起锦帕时入眼的便是一张点缀着斑斓颜色的俏脸,着实一惊,不由伸手触碰。她的皮肤娇嫩润滑,如同鲜亮的剥壳鸡蛋一般。胭脂红扣点珍珠,只是那胭脂色彩多了些,竟也刮不掉。她倒是无所不用其极,连女儿家喜爱的容颜说不顾便不要了。又待询问明知她不会应承,
“三宝”祁薄昀戾声道,“她这脸上是谁的手笔。”
立在一旁的三宝早已吓得魂不附体,新婚夜新娘容貌大损切切实实的一场祸事。忙不迭下跪磕头,“殿下明查,三宝未曾谋害明棠娘子。”
“这不关她的事,深春草木繁盛又多风,我自小便有伤春症,多年不曾犯,不想今日搅扰了殿下的喜事。”木明棠不卑不亢答道,句句谦卑,句句在理。
“下去”祁薄昀这话自是朝着三宝说的,三宝感激望了木明棠一眼,又担心这殿下发瘟病,三步两回首退至门下。
祁薄昀撇撇嘴,明红广袖略过桌案,拎起合卺酒就往嘴里冲。木明棠直看的脚底发虚,思忖着若是他醉酒闹事,以自己的脚力如何逃脱。
“你也会害怕?”一壶酒喝完了,祁薄昀手里的酒壶跌落在羊毛毯上,瓶身裂开一道缝。
“殿下说笑了,谁人不是一颗人肉做的心,自是会害怕的。”
“不见得,你这人颇为有趣……满腹”祁薄昀指着她,待要说出什么,手指又放了下去,从袖袋里抽出一本蝴蝶式样装帧的书扔到喜床上。
那书封面上赫然写着,“暗仓账本”几个字,林静蕴一惊,不敢翻阅。
“这便是我暗底下的账本,你索性看看接触接触。我那些商铺经营的事儿你要快些上手,你答应过我的,不是么?若是说到做不到,你知道会发生什么。”祁薄昀转身走几步复又回转,挑眉不屑道,“你明知我此番举动的用意,不过断你后路。还有,你年岁尚小,我自不会动你,那些毁损自己的招可别再使了。说不定我那天心烦了,瞧见那张脸会抑制不住发狂。”
祁薄昀信步踏出朱红门槛,迎着岳琏不耐烦道,“叫人将栖凌阁院子里的盆栽都移出去,以后这院子里不许半分奇艳。”
自是那天后便传出,楚南质子娶了个丑女,洞房花烛夜撇下新娘独自一人饮酒,还嘱咐下人莫给侧妃半点颜色的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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