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商会

南洋华商会是巴林政商界在新年节后的头等大事,每年这个时候,东南亚的华侨华商都会奔赴巴林参会,会议连开三天,今年更是隆重热闹,将进行四年一次的会长竞选。

当地政教新主管吕祺敖司长和杜肇关系好,之前的城市运动会就是他游说杜家赞助,这次主办华商会,也是他在中间穿针引线。

本次商会盛宴,杜家也是座上宾,杜肇早早得了吕司长邀请,务必携全家赴宴。

正会这天,杜肇携夫人季雨,杜湛邦携未婚妻孟斯唯一同出席。临出发前孟斯唯还有些犹豫,怕四人这样现身会引起非议,最后还是一家之主杜肇的一番话让她愈发坚定。

“当机立断,不受其乱。湛邦,南希,你们既然已经决定要在一起,那就勇敢地公开,不必瞻前顾后。你们先在这边试试水,我给你们撑腰,回国内去势必会有更多风言风语,惊涛骇浪,最终还是要靠你们自己。”

杜湛邦面色沉稳,挑眉看向孟斯唯,引来她赧然一笑。

今年主会场由当地一家老商号提供,据说那一条古厝街都是他家的产业。

宴厅在街道尽头一座气质华美的闽南式大厝里,四周排列着融合哥特式、古罗马式的建筑群,孟斯唯是头一次见这种混乱奇怪却又意外融洽的建筑,不由称奇。

季雨倒是对此有些研究,她来的时间早,很喜欢这类中西合璧的红砖古厝,和女儿走在人群后面边欣赏边交流。

只是步入屋内,画风逐渐奇怪,剔透的南洋砖墙上挂着大幅的唐风日式美人浮世绘,迎来送往的侍生里有小娘惹,也有着和服的女子。

季雨不再点评什么,和女儿对视一眼,两人很有默契地加快步伐,走到杜肇和杜湛邦身边。

吕司长还没到,主人翁范老板亲自迎出来,他通身商人做派,见人三分笑。两番人马互作寒暄后,杜肇似做不解悄声问道:“闻台兄,此间装扮是有什么大人物要来?”

范质祥年过五旬,白面无须,因常年挂笑,那保养得宜的脸上只有两道法令纹比较突兀显眼,故作神秘的笑,更让一侧的纹理深深凹了进去。

“杜老兄,你我可是走了大运,今日还真有贵客降临。托了陈市长的福,为我们商会邀请来了木村泰先生,这可是增光添彩的好事儿,那位可是皇军海军司令长官木村大人的亲侄子,在华北都赫赫有名的大人物,老兄可听过?”

杜肇虎目微眯,还没说话,就听杜湛邦抢白道:“什么狗屁增光添彩、赫赫有名,范老板认真的吗?当真没听过他的那些恶行!”

“你……”范质祥白皮一哆嗦,收了笑容。

“竖子!”杜肇先低吼一声自家儿子,对范质祥歉意一笑:“闻台兄勿恼,小子无状,没头没脑!”

他拉着范质祥靠边移了一步,低声说:“早些定下的商会规程上没见有这么一出,今次这事怎么个说头?恕我直言,这可是华商会,这么些年来,可没听过有别国人能插手?况且,今时不同往日,两国有血海深仇,怎可同台相庆?”

范质祥颇为嫌弃地看了他一眼,摇摇头:“哎老兄,我说一句话,你莫觉得不中听,咱都是远离故土的人,没得操那么多闲心?而且,你也说了,今时不同往日,此一时彼一时,关东军现在什么态势,老兄还没看明白吗?识时务者为俊杰啊。”

孟斯唯听得攥起了拳头,杜湛邦已经忍无可忍。

杜肇按下儿子,对着范质祥也已难掩怒容:“范质祥,咱俩不是一类人,我杜家绝不与日本人为伍,若早知华商会内里是这肮脏模样,我杜肇绝不会带家人前来受辱。听闻你范家祖上就迁来此地了,但劝你无事还是多抬头望望吧,莫忘了‘华’字怎么写!代问吕司长一声好,就此辞别!”

话音落,正好赶上吕司长陪着木村泰一行人进来。

范质祥重整笑容,喜迎上去,“木村先生光临寒舍,真是蓬荜生辉!”

杜肇客气地和吕司长寒暄了几句,有意忽视了他的引荐,准备打道回府,但木村泰显然不准备放过他们。

迎着杜家一行人的冷脸,木村泰笑着说:“老朋友,我们又见面了。”

一句“老朋友”引得范质祥和吕祺敖双双变脸。

只见杜湛邦冷呵一声,笑得讽刺:“木村大人真够忙的,平城一别,听说家业又扩大了?生意都做到巴林来,看来腿是养好了,中国人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想来木村大人的福气还在后头呢。”

木村泰在东北华北地带活动多年,汉语造诣高,自然听得懂杜湛邦的话中深意,他阴鸷的双眸中更添暗光,扯开嘴笑道:“我一直很想和你们杜家合作啊,可惜位卑言轻,你们杜氏看不上。可巧了,我们竟然能在南洋重逢,这是天赐的机会啊,吕君、范君都在,不知道这次借华商会的机会,我们能不能再续前缘?”

“嘁,你也知道是‘华商会’,你要是来做客的,自有主人家招待。你要是来参会的,那就恕我杜家不奉陪。”

说起来,杜湛邦和木村泰前年有过非常不愉快的交手,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杜湛邦一点面子也不想给,也无须给。

他果断拒绝后,还不忘讽刺道:“我俩的‘前缘’谈不上,旧仇倒是有一点。我只是惊叹木村你倒是这般好性子,好了伤疤忘了疼,宰相肚里能撑船。廿一年的事你忘了,我可得记一辈子。”

木村泰本最是个口蜜腹剑的人,这会儿被杜湛邦损得面子全无,也挂不住笑脸,目露寒光。

吕祺敖和范质祥听得心惊胆战,就怕两伙人一言不合要开火,只得一人劝一边。

经此一面,杜肇算是看出了些“南洋华商会”的内里名堂,他止住吕祺敖的劝慰之言,正式提出退出商会。

他走得坚决,连午宴都不屑吃就带着家人打道回府。

所以也不知,他们的离开引起会场里多大议论。

当然,杜家人从不怕争议,他们行事自有章法,也相信公道自在人心。

是夜,杜公馆的灯亮了半宿,杜家父子俩对坐长谈。

杜肇半生风雨,此刻也不禁泪湿前襟,他一次对自己做出的决定产生动摇,外迁本就是伤筋动骨之事,丝毫动作都需慎重。

本想保住基业,没想到出了狼窝又入虎穴。

他再一次对时局产生了深深的忧患与恐惧,何去何从啊?

杜湛邦回到房间,孟斯唯果然在等他,她眉间一片忧虑。

看见人回来,没说什么,只是拉着他在桌边坐下,把温着的热汤面递到他手边,“忙了一天,都没吃东西,饿了吧?垫一点再睡,胃里舒服些。”

刚才不觉得,此刻回到她身边,有人嘘寒问暖才觉得身心俱疲。

杜湛邦狼吞虎咽吸完两碗面条,才缓过点精神,他知道孟斯唯在担心什么,安抚地拉过她的手,把人抱进怀里。

“刚和父亲商量,最快的船在下周二,我们赶早回去。”

孟斯唯一愣,虽然早有返程计划,但没想到这么仓促,看来情况比想象中更严峻。

“妈妈她们……”

杜湛邦长叹一口气,捏了捏眉心,“是的,情况确实不妙。我和父亲商量好了,我们三个先回国,他会在这边随机应变。奶奶和季姨,父亲会照顾好的。”

孟斯唯蓦地攥紧他的手臂,担忧溢于言表,“他们不走,安全吗?今天这一遭,算是撕破脸了,我们毕竟是外来客,为什么不一起回去?”

“你别急。”杜湛邦低头,轻触孟斯唯温凉的脸庞,“别怕,小唯。情况也没有你想的那么糟糕。”

两人四目相对,杜湛邦沉沉开口:“毕竟这边还没有开战,木村的手还伸不到这么长。再不济,你总要相信父亲。”

“好,”孟斯唯囫囵点点头,轻声说:“我听你们安排。”

“只是,那个木村泰,你和他发生过什么?”孟斯唯问出憋了一天的疑问,她盯着杜湛邦,强调:“不要瞒我,我也是局中人了。”

提起木村泰,杜湛邦眼中满是仇恨和厌恶,“他啊,还有他们木村家我早晚要除之而后快。你知道苏林沙洋行吗……”

木村泰排行第三,在他上面还有两个哥哥,木村山郎和木村藤,这兄弟二人在东北坏事做尽。

前些年,东北时局混乱,日本宪兵队和伪满那伙人狼狈为奸,在东北制造动乱,首当其冲就是商贸。

木村山郎和木村藤仗着军队的关系,在松江大肆搜查洋行商铺,以私藏军火、私通政敌、隐匿谍报人员为由,四处抓人。

苏林沙洋行少东家李乔治是杜湛邦同学,他们全家都被诬陷、逮捕,严刑拷打,在出事之前,李乔治试图把唯一的女儿托付给杜湛邦,只可惜他赶到的时候为时已晚,他们全家已经遇难,小孩也不知所终。

苏林沙洋行的所有店铺与财产,都被木村那两兄弟强取豪夺。

后来,他们准备把这套招式用在平城,木村泰也是那时候被派往平城。杜湛邦明里暗里和木村泰过了几次招,最狠一次就是在廿一年冬月,他断了木村泰一条腿。

杜湛邦简单几句话说完过往,听得孟斯唯眼眶发红,她能想象其中艰难,“那你呢,有没有受伤?”

杜湛邦摇摇头,“都过去了。”

孟斯唯垂眸,心里充满压抑、难受、憋屈,也不知是为谁,眼泪就那样毫无征兆落下来,她赶紧擦去,轻声合道:“嗯,都过去了。”

两人很久都没有作声。东边的方向仍悬着一轮冰冷残月,隐约快被破晓的暮青色覆盖。

沉寂中,孟斯唯先开口,声音艰涩又充满悲伤:“我知道了,湛邦。去做吧,做我们应该做的,我会陪着你。”

杜湛邦眼里似有浮光,他低着头,笑得很沉哑,只是更紧地抱住她,答道:“好,好。”

清风从窗沿溜达进来,缠绕住两人厮磨的鬓发,杜湛邦轻声重复着,安抚着:“别怕,小唯,别怕。”

这一夜,没睡的何止是他们。

半山别墅,木村泰的下榻之处,也迎来了一位号称知道杜家秘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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