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月高悬,蝉鸣阵阵。
晚上十点十分,如水的夜色将盛夏的蒸热冲淡,白日里机场里拥挤的人潮也随之消散,连点脚印也没留下,光滑的地板依然映得出人影来。
流华的玉雕展览会就开在机场边上,协会包揽了整座三层小楼,声势浩大,灯火通明,一群人围着一群石头看来看去,直到夜里才结束。
宁卿走出金碧辉煌的大门,提着的一口气才算是松了半口,她穿着一件月白色的及膝旗袍,料子算不得舒适,就算在空调房里,半天下来也捂出不少汗,好在衣服不太合身,行走时有无形的风贴着衣料和腰身的缝隙涌进来,才不至于太热。
华庭走在她身边,两人身上一百出头的廉价货走在一拨西装革履之中稍显突兀。
婉拒,道别,贯穿始终的礼貌假笑。
两人终于手挽着手虎口脱险。
“这群人真是越来越能装了,开在三楼的重点展厅竟然还不让我们上去,不就是仗着他们资历老成,门面声望大,又看我们年轻好欺负。”
顺着灯火阑珊的小巷,华庭忍不住发起牢骚,宁卿想苦笑一下,可嘴角怎么也没勾起来,最后也只能哼了一声。
“瑜笙记现在确实是什么都没有啊,店里干活的就我们两个,即是老板又是员工,这回能雕出个东西入了他们的眼,来参加展览已经是求了多少门路了,慢慢来嘛。”
华庭冷笑,“他们也不想想,那玉雕协会的镇馆之宝是什么,还不是宁爷爷雕的青玉兽面龙耳炉,那可是出自我们瑜笙记啊。”
宁卿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那都已经过去了。”
华庭自知勾起了宁卿的伤心事,立即转移话题,“诶,我听说前面开了一家沙县小吃,很正宗,咱俩去吃个夜宵吧。”
宁卿摆摆手,“我就不吃了,那块二龙戏珠刚雕了一半,看它在那放着,我睡都睡不踏实。”
闻言,华庭赶紧拉住宁卿,以防她跑路,“你工作狂啊?连轴转了多少天了,你不是最喜欢沙县小吃嘛,走吧走吧,去吃一口,我请你。”
宁卿拗不过华庭,只好跟着她往前走。
沙县小吃哪都有,但真正正宗的可不多,开到哪掺杂当地的口味就是必然,人要入乡随俗,吃食也是一样。
宁卿要了一份鸡蛋炒粉,就坐下来专心给花生米扒皮,扒干净了她也不吃,就那样放着,空下来的耳朵听着华庭念叨,权当解闷。
“诶你看没看到,山川湖海要到流华来,这热搜都挂好几天了,那个主唱叫什么来着,喻…喻颂今吧,他今天刚到流华机场。”
华庭用筷子撬开了瓶大窑,另一手扒拉着手机,“诶呦,你可没见那阵仗,四通八达的机场给围得水泄不通的,得亏我今天不坐飞机,要不然我真要开喷。”
宁卿手上动作一顿,她天生小鼻子小嘴,狭长上挑的眼睛末了还晕染了片深色,这样的小巧五官偏生在一张巴掌脸上,以至于她做什么表情都不太明显,让人觉得她没什么情绪,总是平静的,像没有波澜的古井。
鸡蛋炒粉在碟子里冒着热气,刚一落桌,门吱呀呀地一响,宁卿只觉得后背一阵穿堂风掠过,陌生的男生随之响起。
“喻哥,我打听了,这家沙县是全流华最正宗的。”
是两个男人走了进来。
宁卿后背一僵,似乎察觉到什么,猛地抓住华庭的手,“我们…我们打包吧。”
华庭被那爪子冰了一下,还在想这人大夏天的手怎么这么冷,“好啊,你想回去了?”
可惜已经来不及了,在宁卿开口说第一个字的时候,门口的人就已经停住了脚步。
宁卿慌忙起身,想去拿打包盒,不料一转头就与身后的目光相撞,那眼神里含着不可置信,又有炽热急切,灼得人想要落泪。
喻颂今,真的是他。
宁卿避开那眼神,垂眸缓了几秒,终于还是挤出最后一抹假笑,“好久不见。”
确实是好久了,可如今竟还是能凭借一阵风,一个字,认出彼此。
“我...找了你好久。”
他的声音发紧,合着彼此清晰可闻的心跳。
宁卿心头一窒,还没来得及回应,就被面前人紧紧地嵌到了怀里,她只觉得自己被箍得全身酸疼,心口像是被射中了一箭,却不见有血流出来,整个人像是被冻住,僵化,动弹不得。
华庭更是看得呆了,刚还在手机里的人就在一瞬间走到了眼前,貌似还跟她朋友关系匪浅,她都不知道该先震惊哪个。
至于跟喻颂今一起来的那个小助理也是全然状况之外。
宁卿所有能说的,想说的,都哽在喉间,在挣开那个拥抱时,她想,可能也不必说什么了。
三年前,不是已经什么都说清了么。
分手两个字,比什么都清楚。
过往的记忆经过时间的冲刷反而愈发浓烈,像是再也压抑不住的熔岩,顷刻间涌泉而出,极致的炽烈过后,却是冰冷和麻木。
宁卿走得从容,将鸡蛋炒粉打包的利落,一粒米也没剩下,却感觉自己几乎是逃出来的。
华庭直到走出沙县小吃的时候还是懵的,她和宁卿并肩走了一段路,满月的银辉倾泻在柏油路上,她只觉得宁卿走路轻飘飘的,像是把身上的哪样东西落在店里了,暂时还找不回来。
“不是,你跟那喻颂今怎么回事啊?你…你认识他?”
华庭明知道宁卿闭嘴的时候是个千年蚌精,任谁也撬不出来半个字。
可她又实在忍不住问,看刚才那情况,这俩人何止是认识啊,简直跟牛郎织女、鹊桥相会似的。
她这人浪漫过敏,只剩下一身鸡皮疙瘩没消。
宁卿点点头,似乎嗯了一声,又像是叹了口气。
“你之前怎么没跟我说过啊?那你跟他联系联系啊,但凡他愿意给我们做宣传,价钱都好商量的,我们瑜笙记还怕没有知名度么?”
宁卿觉得华庭的话音渐渐变得模糊,听不清楚,她抬头望着天上的圆月,想起八年前,她第一次遇见喻颂今的时候。
天上也是这样圆的月亮,只不过那是难得一遇的血红圆月。
宁卿那时候还不在流华,而是在她从小长大的地方——召南城。
她曾想过就那样悄无声息地死在那个夏天。
召南夜生活丰富,灯红酒绿,烟雾缭绕。
宁卿站在一家酒吧门口,盯着‘怀梦巷’三个字高高地挂在头顶,再往上就是那轮猩红的月亮。
初升的太阳也是红的。
可月亮却全然不似太阳,它就算是红,也带着阴冷,四周不见星光,泛黄的雾气像是薄纱朦朦胧胧地萦绕在四周,看得让人透不过气来。
宁卿推门走进去,明锐的鼓点凌冽似风,迎面朝她裹过来,电吉他和架子鼓交织轮响,韵律和谐动听,叩击心弦却不让人觉得吵闹。
钢琴的琴声更像清水一般湍流其中,宁卿听得入了迷,循着乐声走近,回廊逼仄,人烟混着酒气,她却莫名觉得心胸开阔畅快,像是在草原上骑着马自由自在地跑了一个晚上。
她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这一口不知道吸进去了多少二手烟。
宁卿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
有一种病会让她感受不到快乐,除此之外,还有各种各样其他的症状,就像感冒了会咳嗽发烧一样。
她知道自己生病了,可惜这病来得不是时候——她还有不到两个月就高考了。
自从爷爷走后,她爸妈几乎每天都在争吵,其实从小到大,他们一直是三天一大吵,两天一小吵。
吵架之余,他们给宁卿施加的压力也与日俱增,轻如羽毛绸缎,也会将人压垮,她连喘口气的时候都没有,就这样忙中出错,她在去补习的路上把蓝牙耳机落在了共享单车里。
蓝牙耳机本来就是他们家的违禁品,她不被允许听音乐,不被允许有自己的爱好,她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应该放在学习和休息上,耳机丢了其实不是坏事,最起码她不用再想借口跟爸妈掩饰。
但耳机上挂的玉坠子是爷爷留给她的,雕的是只拇指大的小玉兔,她却看得比她的命还要紧。
宁卿第一时间打电话给客服,找到了下一个骑行人的联系方式,谢天谢地,那人还真的看到了她的蓝牙耳机,并跟她约定在这‘怀梦巷’酒吧见面。
宁卿为了遵守承诺,特地翘了晚自习赶过来,她随便找个吧台坐下,好奇地关注着周遭的人,想象着捡她耳机的那个好心人长什么样子。
直到小舞台上的主唱一开口,她就清楚地锁定了目标,那和电话里的声音一模一样。
低沉又清澈,像是来自很远的地方,又仿佛就在耳畔,是难以形容的独特。
宁卿忍不住将目光停滞在那位主唱的身上,四周所有的光也都落在他身上,他纤长的手指落在洁白的琴键上,黄晕的暖色落在他高挺的眉骨上,全部五官都被拢在光晕里,整个画面像一副穹顶上的油画,色彩瑰丽又明媚。
一曲终了,一阵尖锐发女声穿过掌声,抵达舞台之上。
“喻颂今!”
来人气势汹汹,扎染的青黑头发被扎成高马尾,超短牛仔裙和吊带紧身上衣衬着她锁骨上的铆钉项链,明蓝色的眼影与深红色的口红晕染在她白皙的脸上,丝毫不显突兀,妖艳却不失青春靓丽。
乐队所有人动作一滞,喻颂今不慌不忙地站起身,左耳耳垂上的耳钉映着灯辉,随着他的动作浮动,像是水面上波光粼粼的月光。
“你那短信什么意思?!”
女生走上前来,乐队的吉他手连忙下来拦住她,“阿萤,有什么事一会儿说,这么多人呢!”
“梅姐你别拦着我,我就在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我就要喻颂今给我个说法!”
喻颂今从台子上跳下来,走到阿萤面前,比她高了一个半头,脸上仍洋溢着笑,看上去不像第一次处理这种事,“你想让我说什么?就字面意思啊,咱俩分了。”
阿萤脸色瞬间变得惨白,语气一顿,气势竟弱了几分,“你…你分手也得有个理由吧?凭什么你说分就分?!”
喻颂今也没有不耐烦,只是晃了晃手里的手机,“我想我说的挺清楚的。”
阿萤跳脚大叫起来,“就因为我扔了你那只破猫?我不扔了它,你带它看病么?你自己挣几个钱你心里没数么?还给猫看病,你自己得了大病都得就地埋了!你凭什么因为这么点事就跟我分!”
喻颂今笑意不减,依旧十分冷静地回应,几句话就让对方哑口无言。
所有人都在看热闹,包括宁卿,可她实在没有观看争吵的兴致,她见过听过的太多,只觉得头疼。
周遭的人声恍然间变得格外刺耳,宁卿感到胃里倏地一阵翻涌,她立即跑去卫生间吐了个昏天地暗。
等到她回来的时候,闹剧似乎已经收场,她庆幸地呼出一口气。
只见喻颂今正在舞台底下和乐队里的几个人谈笑风生,宁卿朝他走过去,想找他要耳机,可还没走几步,就忽然眼前一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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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月亮·召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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