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颂今早就料到他们排练初赛歌曲的时候不会那么顺利。
问题虽然都是他预想过的,不过实在不是很好解决。
早在鼓手还没定下来的时候,喻颂今、贾云生还有孙筱眉就敲定过初赛曲目。
《同频共战》初赛的主题是‘怀旧金曲’,所以他们选择了林忆莲的《依然》,歌曲本身就很经典,编曲对于喻颂今来说不难,曲调也适合现场,其他人倒没什么,只是这首歌的演唱对喻颂今来说,实在算是一个挑战。
最关键的是,歌曲原来是女声,换成男声,要调整的就更多,好在喻颂今本就擅长高音,所以克服这个问题,只是需要时间去磨合适应。
然而排练过几遍之后,新的问题又出现了,它就好像是暗藏在翻涌不息的海面下的礁石,海水此起彼伏,棱角若隐若现,远远望过去注意不到,可一旦靠近,便危机四伏。
这事喻颂今早就发现了,连总是坐在一旁雕刻的宁卿也察觉了。
就是鼓手和贝斯手的配合问题。
贾云生记节奏慢是常事,多走几遍就好了,大家也愿意迁就,但郭蔚不是那么有耐心的人,可贾云生态度太好,他又发不起脾气,但凡感受到他几分不耐烦,贾云生回去就回勤加练习,下一次就回精进几分,任谁也挑不出毛病。
郭蔚心里本就憋着一团邪火没处撒,这些日子排练便越积越多,那天好巧不巧,贾云生又没跟上,其实也并不影响整体效果,不仔细听根本不会注意到,比如宁卿,她听着不错呢,手上握着雕刻刀,走刀走得正好。
刚要进入副歌,架子鼓却戛然而止,一阵寂静过后,吊镲“哐”地一声,好像晴空一声闷雷,宁卿险些把刀甩了出去,喻颂今立即道:“小心。”
宁卿两只手都握紧了,刻刀是没掉,线却走歪了,她看向身后,郭蔚把手里鼓槌一扔,大步流星地摔门离去,这时候那两条腿可看不出半点毛病。
贾云生讪讪地抱着还带点余热的贝斯,孙筱眉抱着双臂站在一旁,冷着脸,喻颂今走到贾云生身边,仍旧笑着:“没事贾老,你今天节奏挺好的,比之前进步很多了,你别往心里去,他就是叛逆期还没过呢,更年期又提前了。”
贾云生在短短的几个月里,能从吉他初学者变成几近成熟的贝斯手,就凭她那点摸索出来的口琴技能,这已经是个奇迹了。
闻言,贾云生微微一笑,没说话。
“今天先这样。”
喻颂今看了宁卿一眼,眸中含了些复杂的心绪,他转身出去,轻轻带上了门,谁都知道他肯定是去找郭蔚了。
孙筱眉越想越烦,把插销一拔,不忿道:“他那腿又不是残废了,一天天哭丧个脸,跟谁欠他钱了一样,又没人逼他来,在这耍什么少爷脾气。”
孙筱眉打心眼里看不惯郭蔚。
郭蔚家境优渥,这是谁都看得出来的,正经学艺术的,很少是家里没钱的穷学生,他不尊老也不爱幼,但对别人也算不上颐指气使,顶多是不爱说话,一说话就带刺,吃穿用度上也不见怎么显摆,一件夹克衫掉了皮还披着。
但孙筱眉就是能察觉到这人骨子里的傲,这让她很不舒服。
因为她从前也是这个该死的样子,就像喻颂今说的,她也想这样骂从前的自己,过长的叛逆期和提前的更年期撞一起了,简直没救。
过了十月份,召南的天就骤然变了脸色,成日里刮风,好像要把南北吹的颠倒过来,宁卿顶着风到姥姥家吃饭,掌心的玉渗着凉气。
姚奶奶见了她,就问小喻怎么没来。
宁卿佯装生气:“姥姥,到底哪个是你亲孙子,我看你惦着他比惦着我还多。”
姚奶奶的笑声很响亮,做的饭一如既往地一般,仅仅是做熟了,能吃。
吃过饭,她把一片狼藉的厨房留给宁卿,径自拎着裙摆出门潇洒。
做饭的人从不收拾厨房,这是姥爷还在的时候就有的规矩,宁卿把厨房里里外外收拾了一番,就跑到贾云生那里。
贾云生家的备用钥匙在门口的地毯下面,这几乎与她熟识的人都知道的事,但其实与她算得上熟识的人并不多,一只手数的过来。
她总说,要是有一天她死在屋里,总要有人开门来收尸,这房子陪了她那么久,总不能落得个被硬生生地撬开、又臭气熏天的下场。
宁卿打开贾云生的房门,就像打开自己家的,她看见贾云生坐在窗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吉他,乐声断断续续,空中像是有一道看不见的虚线。
宁卿把它彻底扯断,坐到贾云生身边。
“贾老。”
宁卿也这样叫她,这是跟喻颂今学的,毕竟叫贾奶奶或是贾姥姥,她都不那么乐意,只有这个称呼才算是默许了。
“我知道那孩子心里憋屈,若是换了我,我也憋屈,我常常想,他要是我生的,我会更难受。”
贾云生没提名字,可宁卿很自然地明白她在说谁,她粗糙的双手沿着床缝摩挲着,这是他们这代人习惯的动作,宁卿也常常看见姚奶奶这样摸来摸去,好像她们手上的那些皱纹,就是这样生出来的。
宁卿没说话,只是静静地陪着贾老坐着,她依稀听见玄关有什么声音,她以为是风声,没在意。
郭蔚从狂风里匆匆赶来,他心里的那团火没有被吹的愈演愈烈,反倒在那鼓槌的落地声里灭了,剩下的一点火星和干柴也被喻颂今浇了个干净。
此时只剩下一片潮湿。
“我看的出来,他是个含着金汤勺出来的孩子,他跟小喻那孩子不一样,他打小只吃过苦,却没碰过钉子,这未必是好事,父母亲对他寄予厚望,盼着他成龙成凤,如今就这样高不成低不就,任谁都会不平。”
郭蔚将贾云生的话听的一清二楚,那话音沉稳温柔,老人说话都是这样。
他想起自作主张从机场逃走的那天,也是他遇见喻颂今,加入山川湖海的那天,父母打来电话,好话被说尽,剩下的就变了味。
他从没听过父母对他说过那样的话,从前连一撇一捺里都含着期望,而今却是彻头彻尾的失望。
眼前花团锦簇的康庄大道不见了,所有的可能都跟着消失,所有希冀都变成了失落。
他碰了钉子,碰的头破血流,他全部的骄傲,所有的骄矜,都被摔的粉碎。
“我也喜欢音乐,我当然能明白他。”
贾云生从床头柜里掏出一对自己缝的护膝,里面都是细密柔软的绒毛,摸起来软和得像绸缎。
“我从前经常骑自行车,现在膝盖不好,就不骑了,我把我之前的护膝改了改,又添了一层绒,本来想送给那孩子的,我不是大夫,想不出别的病因,总觉得那腿不好,是受了寒的缘故,戴上护膝也许会好些。”
贾云生把护膝放在宁卿手里,“本来想自己给他的,但他现在正闹脾气,怕是不愿意见我,你交给他吧,晚秋风凉,叫他趁早戴上。”
郭蔚的眼睛也湿润了。
那晚,宁卿在宿舍的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因为寝室的门不隔音,她们屋已经关灯睡觉,可对面还在群魔乱舞。
对面住的是四位学姐,都是夜猫子,总是说说笑笑到很晚。
这本来是常事,宁卿只要把耳塞戴上,静会儿神就能睡着了,可那天她偏偏没有戴,因为她听见郭蔚的名字在那尖锐的笑声之中穿梭,像扑火的飞蛾,撞来撞去。
“诶我听说那个郭蔚退学了。”一位学姐用戏谑的口吻说道。
另一位立即笑着搭腔:“是啊,听说是他爸妈办的,本来要送他出国的,结果他还没去。”
“我看他还是不死心呗,从前他当首席的时候多风光啊,诶,听到他过得这么惨我怎么这么——”
其余人几乎异口同声:“开心是嘛?”
紧接着就是刺耳的齐声大笑,几乎要把房顶掀下来,那笑声像是薄薄的刀片,刮着宁卿的耳膜,她翻了个身,看到放在枕边的那对护膝,正跟她的长头发挨着。
“我都跟他分了都快两年了,你们提他做什么?”
不知道是第几个学姐的声音,宁卿听不出来,她手里攥着还没有给出去的护膝,怎么也睡不着。
“幸灾乐祸一下呗。”
又是一阵哄笑。
“谁让他总是鼻孔朝天,趾高气扬的,诶,我发现我真的有点预言功能,我早说过看他不顺眼,果然吧,我讨厌的人基本没什么好下场,还有我说我讨厌的那些明星基本上都塌了。”
这位预言姐接着大放厥词,“天才又有什么用,还不是被人摘了首席的头衔,拽个什么劲,我看他就是活该!”
陆上星和江雪也竖着耳朵听着,那话越讲越难听,说白了,那郭蔚再怎么样跟她有什么关系,犯不着这样说别人吧。
可她们都猫在被窝里亮着手机屏、沉默着,一来是,没必要惹麻烦,她们说一会儿估计就会歇着了,二来,人家四个人,她们屋就三个,宁卿还一向没什么战斗力,真骂起来也没胜算。
此时此刻,陆上星和江雪的脑电波几乎一致,选择息事宁人。
不料,她们印象里最没有战斗力,最沉默寡言的宁卿,骤然仰卧起坐式地从床上坐了起来,肾上腺素飙升一般发出了一声气沉丹田地呐喊:“对面的能不能小声一点,很晚了!”
险些破了音。
陆上星和江雪再一次震惊了,她们几乎不敢相信刚刚那一声是宁卿喊出来的,宁卿可是连上台念PPT都想蚊子嗡嗡一样小声的人!
可她们对视一眼,发现根本没有第四个人,除非闹了鬼。
只有宁卿自己知道,她的尾音在颤抖,将破未破,只是被虚张声势的音色盖了过去,她耳畔响起在城北酒店的那一晚,喻颂今喊出的那一句,这一次她知道不是自己的幻听,当自己的声音与他的声音重合时,她缓缓呼出一口浊气。
真是太爽了,原来喊出来是这么的痛快。
在从前,宁卿会觉得如果自己成为矛盾的中心,成为矛盾的制造者,这样的事情几乎是和天塌了没什么区别。
可是天没有塌,还好好的撑在那里。
她在坐起来之前预想过,对面的人一齐冲她骂过来、打过来,甚至爬上她的床来拉扯她衣服……
然而这些场景统统没有发生。
回应她的只有寂静,有那么几秒,彻彻底底的安静,连自己呼吸的声音和窗外呼啸的风声都听得清楚。
宁卿忽然明白喻颂今让她戒掉的是什么,从被别人讨厌开始又是什么。
她终于跨出了第一步、喊出了第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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