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第 115 章

跟着林焉去到如愿湖,直到站在一望无垠的冰面上,白楚攸才发现,来这里的路其实并不算难找。

神山没有下雪,雾气散去时山顶光秃秃一片,神山死寂,没有生机。

“我经常梦见这片湖,冰凉的海底什么也没有,可是我不想离开这里。”越是靠近,林焉就越是心情低落,“有时候梦里会回到刚去逶迤山的日子,前一秒你还问我为什么要离家出走,转眼一切就成为握不住的灰烬。”

“师父,我怎么释怀。”

想忘不能忘,刻骨铭心,比死更痛。

白楚攸没有回话,在湖中心停留,神山上的雪莲告诉他,他人类的尸体并不在这里。

“你把我埋哪儿了?”白楚攸轻声问,“你又骗我。”

“没有骗。”林焉说着,脚底冰面裂开,带着他们不断下沉。

白楚攸固执地寻找,在湖底找到自己,被巨大贝壳包裹在中间,身边有发光的珍珠,他在珍珠旁安静的躺着。

他看着自己。

这么深的湖底,好孤独。

“……林焉,为什么留我一个人在这儿。”像被抛弃一样。

“我有空都会来这里的,师父不孤单。”林焉从背后抱住白楚攸,下巴放在他肩头,感受有体温的拥抱,“只有藏在这里,才不会被人发现,就不会有人跟我抢乐乐了。”

“疯子。”白楚攸说。

“没办法,逶迤山的人都说你死了,还擅自把衣冠冢都立好,甚至不让我见你最后一面,那怎么行,不行的。”林焉宛若说给自己听,“我也要拥有我的阿楚,哪怕拥抱时手心一片冰凉,但只要是阿楚,冻死我也愿意。”

白楚攸走近了些,看着沉睡的自己,不敢碰他。

白珍珠旁的“白楚攸”安静躺着,从没醒过,脸色是死一样的白,一碰指尖就会穿过身体,跟穿过空气一样容易。

白楚攸望向自己穿透那具尸体的手,怎么也想不明白,怎么就这样了。

他无力地问林焉:“你怎么把我埋水底。”

“来过一次如愿湖,我就再也忘不掉这里的寒。”林焉说,“我总觉得,你会喜欢这里。”

曾经的白楚攸喜欢,后来很是怕寒,就不敢来。

白楚攸一低头,有些失落,“你都不给我立块碑,也没有墓铭。”

林焉在他身后道:“乐乐墓铭,在我心底,刻在手上。”

“这里这么冷。”白楚攸说,“不给我埋了?”

摸摸那身生前穿过的衣物,还是手指一碰就透,无法触摸。

“埋了的。”林焉回。

埋了两次,想他了,太想了,又抱出来了。

一次是春天,万物复苏,鸟语花香,所有生命都从沉睡中醒来,只有白楚攸还不醒。林焉把他抱起来见见春天。

一次是冬天,世间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皑皑白雪落在墓碑,厚重的像是无法挽回的遗憾,像字帖上的阴影,像白楚攸在跟他告别。林焉怕大雪把心上人从此掩埋,抱他出来见见他。

但林焉解释着:“太黑了,你会害怕,这里有大珍珠照着,很亮的。”

白楚攸叹息一声,深感无力,闭了眼,一掌毁了那具尸体。

“你做什么!”林焉一下子眼都红了,扑过去什么也没捞到,那具陪伴他数年之久的尸体散作飞烟,消失在湖水里。

白楚攸想骂醒他:“你清醒点!那是幻觉!”

“那就是白乐乐!”林焉也吼道。

林焉何尝不知道那是幻觉,那是他亲自造出来的虚影,他比谁都清楚,他只是想见白楚攸,哪怕是幻觉,只要想他了就能看看他,他就够满足了。

林焉宛若疯魔一般,往前一步掐住白楚攸脖子,双目猩红瞪着他,“那是我的乐乐,好不容易才留下一点幻想,你竟敢这样!谁准许你毁掉的?!幻觉又怎样?幻觉也是我的乐乐,你以为我不敢杀你吗?是逶迤山叫你来的吧?你敢冒充白楚攸,早就想将你千刀万剐,要不是我对这张脸下不了手,你早死了千万遍了!”

“你在说什么啊……”白楚攸呼吸很不易,但不挣扎,只是略微皱眉,不明白林焉为什么会变得这样疯癫,“我就是白楚攸。”

“你不是!”林焉眼里布满血丝,目眦欲裂悲痛万分,掐住白楚攸脖子的手又紧了一些,“白楚攸不会回来了,他永远不会回来!他死了,灰飞烟灭了,仅剩的一点魂魄残缺到地府都不肯收他,你说你就是他,你拿什么证明?!凭这张作假的一模一样的脸吗?”

死了,灰飞烟灭,永远不会回来。

每个字眼由林焉说出口,都是一次次重复鞭笞旧伤。

白楚攸快要不能呼吸了,以为林焉会这样捏死他时,喉咙忽然一松,突然注入的空气呛得他直咳嗽。

林焉双眸狰狞,还假装自己很温柔,伸手抱紧了他,紧紧抱着,轻轻的帮他顺着后背,语气温柔似水:“乐乐别怕,我不会杀你的,乖,不怕啊。”

林焉疯了。

白楚攸鼻子一酸,声音闷在他怀里,颤着哭腔说:“林曜生,你走火入魔了。”

林焉身体一僵,“没有。”

但白楚攸在他怀里一动也不敢动,大概是被吓着了,所以林焉拍着他的后背安慰他:“阿楚不要怕我,我不凶的,阿楚不开心可以尽管拿我撒气,打我骂我杀了我都是可以的,只要阿楚不离开我,别再毁了其他东西……”

林焉轻叹出声:“阿楚啊,我的阿楚……我对我师父就剩这么一点念想了,别给我毁了,别毁了……我要活不下去了……”

白楚攸重复道:“我就是你师父。”

林焉艰难地扯出一抹笑意,道:“是,阿楚就是我师父。”

林焉嘴上说的“是”,心里却明白的不得了,他师父早死了,白乐乐早死了。

他早就相信这个事实了。

“我总觉得,人的痛苦应该是有度的,我以为时间越长,我就能渐渐淡忘。”林焉抱紧了白楚攸不撒手,多年过去,他又长高,白楚攸却还是以前的模样,身高也没变,被他闷在怀里,根本没有挣扎的余地。

念此,悲痛再次袭来。

如果白楚攸没死,如果当初没死,当年正是长个子的年纪,他也会长高的,会比现在更高。

“可是我的遗憾没有安放之地,我没法释怀,我好痛苦。”林焉没忍住哭出声来,“阿楚,我走不出来。我想他,想到疯掉。”

林焉何曾这样哭过,一辈子的遗憾,每每想起,都心堵到不行。

白楚攸也抱住他,轻拍他后背,难得的温柔安抚,“会走出来的……”

林曜生,一定要走出来。

“林曜生……林曜生……”白楚攸声音抖得不成样,眼泪不能自已地往下掉,“你不能这样,你是一宗之主,你不能哭。”

可他哭得比林焉还悲伤,“我一直怕你被人欺负,怎么到头来困住你的是我的死。”

不想这样的,不想看见林焉这样,白楚攸以为,他死了林焉会开心,毕竟那时候林焉说恨他,说讨厌死他。

“我不应该早死……不该早死……”白楚攸说,“但我身体真的撑不住,我已经撑太久了,我很累。”

“白乐乐……”林焉顿时泣不成声,“你回来了……你回来了……”

林焉开心大笑,笑声与哭声融合在一起,听来狼狈,“师父,师父,你来看我了,是不是你来看我了?”

白楚攸摇摇头,把头抬起,望着林焉,“林曜生,我以你师父的名义命令你,忘记我。”

林焉摇头,颈间青筋暴起,不松口,“我不忘,死也不忘。”

“你这样,我死不瞑目。”白楚攸说着,眼角还有泪在流,眼尾一片泛红,“我要走了,我会忘记,你也要忘记。”

林焉低头看着白楚攸眼里的期盼,心痛到要死,转过身去死命憋着,直把不甘心化为甘心,再度回身,望着白楚攸眼眸,假装释怀认真道:“好。我会学着忘记。”

死也不忘。

白楚攸笑了一下,似乎很相信他的话,眼睫还湿着,垂头静默良久。

他们都不说话。

湖底太冷,白楚攸待久了头疼,撑着额头,好像还没反应过来自己为什么哭。

冷静下来,沉声道:“林焉,我头疼……”

林焉抿抿唇,重重叹息,清醒着说:“师父,要想我。”

“我想回逶迤山一趟。”白楚攸说,“我有事,想找师父请教。”

林焉嗫嚅着唇,很想拒绝,开口却是:“……好。”

……

林焉亲自送白楚攸回去,白樾得了消息,出来看他。

掌门就在掌门殿候着,临进门时白楚攸突然回头,很不解白樾怎么一直盯着他的脸看。

他只能猜测,白樾一定也知道这具身体由来,他当初,根本就不是死而复生。

掌门对他的到访没有吃惊,仿若早就料到会有今日,会客桌上放着刚煮好的热茶,白楚攸进去,叫了声“师父”。

“阿楚坐。”

白楚攸在对面坐下,垂头想了片刻,才有勇气开口:“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活着,但这世间处处有我已经死去的痕迹,师父,我想不明白。”

“阿楚啊……”掌门轻叹出声,“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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