逶迤山自重建以来没有为谁鸣过丧钟。
白楚攸是头一个。
他的师父带他回去的路上,想起了好多事。
当初救下幼时的白樾与白楚攸带他们回逶迤山时,白楚攸年纪太小,重伤未愈很容易疲惫,路上睡着了。
那时的他生命垂危,像寒风里蜡烛的微光,得好好护着,用心养着,他的师父也是这样抱着他回去,途中谁都一言不发。
现在的白楚攸虽然长大了,但是总是生病,身体不好,怎么也长不胖,好像逶迤山随便一个成年人都能抱起他。
出关时洁白无瑕的衣衫被血浸透,再浸湿掌门墨色衣衫。脚底的血就没停过,一滴一滴,像雪地的红梅。
掌门殿大开着,白樾远远看着一行人走近,目光死死盯住掌门怀里的人不放,视野里血红一片,呼吸都刻意放缓,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的肉里也不觉得疼。
等人走近了,才出声问:“谁干的?”
声色嘶哑,神情平静得可怕。
“伤他之人,被我带回来了。”掌门说完,一个双手被反剪在身后不服输的弟子被一脚踹倒在地,白樾并不去看他,视线在白楚攸毫无血色的脸上停留。
终于,终于还是走到这一步。
白樾想伸手碰碰那张脸,只是手抖得太厉害,半天不敢碰上去。
出关时好好的一身衣衫被血染红,脸上也有血污,白楚攸闭着眼,胸膛不见一丝起伏,唯有发丝在微风里飘扬,其余不见生机,一直期待的兄长的目光终于在他身上停留,但他再也没法知道。
从此世间喧嚣都与他无关。
白樾想给他擦擦血,攥着袖子无从下手,不知道该先擦哪儿,想好好看看他,可是视线朦胧,眼前景物都蒙上水雾。
张张嘴,想叫叫他,一张口,气急攻心猛地吐血,晕过去前,想起阿楚上一次叫他兄长,已经是十一年前。
逶迤山的夕阳好扎眼,怎么看得人止不住泪流。
……
“当初,我跟老三尽力了。”
殿内茶香肆意,掌门的声音似乎从好远的地方传来,幽幽诉说白楚攸不知道的往事。
“我去过地府,没找到你残余的魂魄,我以为你躲我……后来我叫林焉去,他也没找到。”
“那时候林焉大难不死,回去后杀了好多人,直接让盛天府易主。他那会儿恨你,但我找不到其他人可以帮忙,好在最后他还是答应了。”
“我不知道他在地府发生了什么,总之,回来后不太正常。消停了一阵子,突然疯了似的来逶迤山要人,非说是我把你藏起来。”
“确实死得蹊跷了些,不见尸体,他不相信你是真的死了,我让他自己来找,他找过几次,不找了,又去地府一趟,后来就彻底疯了,抢掠百家灵器,用尽各种方法攒灵石修建坟墓,没人见了他不心慌。”
……
林焉在山门外候着,身后逶迤山弟子小声说了什么话,他没注意听,直到白樾与他并肩而立,才发现来人。
视线只看一眼便转回,林焉不客气道:“眼巴巴盼了那么久,好不回来回来一次,不去守着看着,找我干嘛?”
白樾视线望向远方,沉默片刻,才道:“你身上有他气息。”
林焉嗤笑一声,蛮不在意般道:“你都知道回来那个是假的,先前还想糊弄我。”
“是真的。”白樾说着,感到惋惜,“他为你回来,等你不需要他了,他就会消失。”
林焉自是不信。
是不是真的,还有谁能比他更清楚吗?
当初第一次踏上奈何桥,前方看不见尽头,周围又黑又冷,林焉心情平静地走到桥尾,恍惚听见后面有人叫他。
一旦踏上奈何桥便不能回头,否则前功尽弃,他只当自己念想乱了,失了分寸思念白乐乐导致出现幻听,义无反顾继续往前走。
他飘荡一夜,寻觅整晚,哪哪儿都没看见白楚攸影子。
失落之余,屏蔽他生人气息的灵器也快失效,他只得离开。
掌门好像一夜之间老了许多,眉目间尽显疲惫,林焉与他对视,缓缓说出一句话:“我没找到白楚攸。”
掌门叹息着,点点头,回屋照顾还没醒的白樾。
林焉便自顾离开逶迤山,步伐缓慢,越走越慢,恨意越清晰,爱意不明确,压在心底无法喘息。
林焉回到盛天府,只一个眼神就让人望而却步,不敢靠近,他把自己关在房里好几天没出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听说白樾醒了,一句话不说,把自己关藏书阁研究死而复生秘法。
夜深了,林焉有点冷,只是不想盖被。
白乐乐一定更冷。
脑海里突然冒出这句话来。
白乐乐冷了会关好门窗,把自己埋被褥里不愿出来。太糟糕的时候会发烧,说不定又在说着胡话,委屈着说别摸他尾巴。
林焉也摸过被子,给自己盖上。
白樾当长老了。
好多人都说若是白楚攸在世,这个位置该是他的,可惜天不遂人愿,白楚攸没能熬过十八岁。
林焉这才想起,白楚攸生辰日已过……这到底算不算十八岁呢?给他煮的长寿面,他回去吃了吗?
躲哪儿了呢?真的死了吗?
水云间多了一块碑,逶迤山都说那人已经死了,林焉不怎么信,可是谁都说他是真的死了,尸体被带回逶迤山,不知所踪。
林焉说服自己好久,才勉强放下,摒弃恨意与不甘,告诉自己爱与恨都已经是过去,再恨也不能再见面时杀了白乐乐。林焉假装已经不在意,因为他还是很在意。
半月后他终于出门,开门时憔悴模样吓得管家后退半步,险些以为开门的另有其人。
闹市繁荣,成群结队的人不会走散,没人会走散,林焉有些麻木地看着一张张陌生的面孔从眼前闪过,感到眼花缭乱,最后一张面孔也没记住。
他像即将溺死垂危的鱼,在人头攒动的闹市搜寻着什么,屏住呼吸不放过任意一个角落,虽然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找谁。
就这么漫无目的寻找着,最后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瞧见一个熟悉身影,好像白乐乐。
林焉追上去拉住他手腕要他回头。
那是一张陌生到见一眼便忘的年轻面孔,跟白乐乐差不多大的年纪,被林焉猛地拉住手腕回头时眼里还夹杂着少许惊恐。
不是白乐乐。
不是。
一点也不像。
等少年惊慌失措以为遇到精神失常的人仓皇离去时,林焉才发觉其实连背影也是不像的,一点也不像。
白乐乐走路才不像这样慌慌张张,白乐乐理智,总是安安静静的,背影都带着沉着稳重。
……白乐乐死了。
对,死了。
白乐乐死了,哈哈,死了。林焉想笑出来。
前不久在幻境里时还那么厉害,绝杀阵都能破,现在就死了,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肉身也没有,魂魄惨成那个鬼样,至今还不知道在哪里飘荡,亦或是飘着飘着就散得一干二净,反正没人见过他。
死了便死了吧,一个便宜师父而已,萍水相逢的过客,利用完就扔,更何况现在毫无利用价值,林焉已经不会再被人随便欺负,也做了盛天府的主人,翻手为云。
白乐乐死了。
林焉不断告诉自己,这是事实。
往回走的路上,管家早已等待多时,滔滔不绝讲诉近日府内情况,林焉一边听着,忍不住又想:白乐乐该转世了吧。
应该已经转世了。
不知道会去哪儿,遇到的是怎样的人家。
该去看一看的,早听说他从小脸很好捏,林焉该去瞧一瞧,盼着他长大,有机会也捏上一捏。
逶迤山的藏书阁有轮回录,白楚攸曾是逶迤山弟子,想必书中会有记载他来世会去哪里。
“你看着办吧。”管家还在汇报,林焉打断他的话,“该杀就杀,不用问我。”
然后拐弯闯进逶迤山,威压吓人,如冷面鬼怪不知道何为心慈手软,下手狠厉不留情面,却不伤人,只是想进山,像一个外出待归的普通弟子,归期已到,该回山看看。
林焉终于回到藏书阁,一脚踢开大门,三两下破坏结界,急促又满怀期待地在里面一遍乱找,如当年无意醉酒时一样,把藏书阁翻得一团糟。
门外的弟子想要阻拦,可林焉身上散发出的恶意光是一个背影就让人不敢上前。
不到一刻钟时间,藏书阁的书尽数变得乱糟糟,横七竖八歪歪扭扭摔在地上,书页不被珍惜,书角坠落时折毁,林焉毫不心疼,终于翻到那本能看到弟子来世的轮回录,将要打开时,心忽然有些紧张。
林焉想起来了,他曾经看过的,几乎占据整页纸的“未知”两个字那么显眼,那么滚烫,刀子一样,瞬间斩断所有念想,书中没有小徒弟,白楚攸没有来世。
白楚攸没有来世。
白楚攸没有来世。
死了就死了。
死了。
天上人间,再不会出现一个如他一样脸庞,与他一般淡漠如风易逝的人。神灵泽世般探不出来处的少年,他的目光终不会为任何人停留。
然而风从门外经过,有人逆着光进来。洁白无瑕的身影,无风自动的衣袂,望着满室狼藉停下脚步,好像下一刻就会脱口而出随口问一句是谁干的。
然后没有生气,叫上罪魁祸首一起收拾烂摊子,再去开最高杀阵,功成身退默默离开。
也许是那日喝的酒太多,睡过去做了一场好长好长的梦,梦里光怪陆离荒诞可笑的结局不是真的,现在才是开始。
林焉觉得自己该对白楚攸好一些,梦里的白楚攸太容易死掉了。
应该多带他出去走走,老是待在水云间太枯燥乏味了些,他还没见过闹市,没放过花灯。
他那张脸过分好看了,下山之后被人觊觎就觊觎吧,好过被困在水云间,一个人长久的孤寂。
还应该带他去寻医,没有味觉怎么能行,那么多好吃的,什么味道都尝不出来可惜了。
林焉看着光影里模糊的人影,眨眨眼,仔细看着,竟在来人身上看出几分白楚攸的影子,越看越觉得是白楚攸回来了,白楚攸来教训又闯祸的他了。
是该教训了,林焉也觉得自己太坏了些。
林焉有些恍惚,低声叫着:“白乐乐……”
来人一开口,断绝所有希望期望:“如果你是来祭奠,他的衣冠冢在水云间。”
林焉瞬间清醒过来。
是白樾,不是白楚攸。
白楚攸死了。
白乐乐死了。
“是师叔……”林焉满心失望,在心里喃喃,“不是白乐乐。”
——不是白乐乐。
我开始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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