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楚攸垂眸,这才发现,书一直是反的。
而林焉,从最开始出来就注意到了,一直没有提醒。
“阿楚在想什么?”曾经意气风发的林焉,在白楚攸面前装了几回从前,如今旧事戳破,再装不回无忧无虑。
“阿楚,你为什么总是躲我。”林焉情难自抑,忍不住叫眼里的忧郁跑了出去。
“我何时躲你?”白楚攸视线从书上移开,落在林焉眼眸。
林焉哑口无言。
闭关,死去,哪个不是躲。
肉身没了,魂魄残缺到阎罗都不收,到最后残缺的那缕魂魄也散了,什么痕迹都没有留下。
若不是一起住过的水云间还在,拜师之日赠的拜师礼还在,林焉甚至怀疑有没有遇到过这个人,疑惑自己有没有认识过白楚攸。
好长一段时间里,一度觉得白楚攸是他杜撰出来的,不存在的,可他问了好多人,他们都说白楚攸是逶迤山掌门的小徒弟,是他林焉的师父。
他才相信这个人真的存在过。
“罢了,师父不想说便不说,我不问就是了。”林焉仰头笑着,竭力笑着,刺眼的阳光似乎也在嘲笑他的无能,他像个垂垂老矣的老者缓慢起身,步伐疲惫,连离去的背影都透着沉重。
白楚攸侧目望着,也感觉心情沉重。
“小仙君别看了,宗主已经走远了。”
侍从重新煮好一壶好茶,见白楚攸还是偏头往林焉离开的方向望着,望来望去也等不到林焉回头,心中不忍,出声提醒。
“宗主说小仙君喜好品茶,这可是上好的贡茶。”
白楚攸收了视线回神,目光轻飘飘落到碧瓷茶盏上,盏中茶气撩人,茶水清绿雅致。
他自言自语似的:“什么味道?”
侍从有些没明白。
他又讲一遍:“茶,什么味道。”
侍从说:“这是宗主最为喜爱的茶,旁人可没机会品尝。想必入口先为苦涩,后回甘吧。”
后回甘吗。
眼见白楚攸似乎来了兴致,侍从赶紧将茶盏奉上,白楚攸迟疑地抬手,手指边缘触碰到茶盏时微惊,又将手缩回。
不一样,跟从前不一样,什么都不一样。
“你喝吧。”白楚攸说。
白楚攸从来没有过回甘。
也许也有过,可他早已尝不出味道。林焉给他形容的酸甜苦辣,唯有苦印象深刻。
他又想起还在逶迤山的大师兄,大师兄给过他糖,糖是甜的。白樾好像没什么变化,又变化好大。
白樾以前是不爱搭理他的,每次白樾生辰,其他师弟送去的生辰礼他都有好好收着,决不辜负任何一份心意,唯有白楚攸用心准备的他看都不看,即使碍于情面敷衍的打开,也只是淡漠的看上一眼便移开目光,从不停留。
白樾总是不爱笑,可即使不笑,他仍旧是逶迤山最为好看的人,深邃的眼眸,清秀的眉目,举手投足间都是清冷。
可是他对师弟们很好,对柯昭很好,但凡有人生病,第一个去看望去照顾的总会是他,他很细致,容易心软,哪怕是外门弟子有需要帮助的,他总是竭尽全力去帮。
唯有白楚攸是例外。
直至今日白楚攸也没想明白大师兄到底是为什么不喜欢他,白樾从来不会帮他,他也不会朝白樾开口求助,生了病就关好门睡觉,不会告诉别人,被师兄们发现了就喝几天药,能好就好……
他没奢求过白樾能去看看他,更不敢想有朝一日白樾也能像照顾其他师弟们一样照顾生病的他,但他希望他快病死的时候,白樾不要露出如释重负的笑。
希望每一次险些死掉的时刻,白樾是以一个普通师兄的身份去到水云间,不用祈祷他别死,别讨厌就好了。
刚醒来那几日经常能看见白樾身影时,有好多次他都想问问,得知他死掉的那一刻,师兄有没有很开心。
其实他更想问:师兄真的有想过他吗。
师姐说师兄想他。
师姐总是把他当小孩子,爱哄他,像哄哭闹不止的孩童,给一颗糖,摸摸头,说着孩童不理解的承诺,编织美梦让小孩子开心。
白楚攸很想相信柯昭,又怕是自以为是,问了反被白樾笑话。
可是也是真的,很想知道白樾有没有想过他。
或者说,有没有为他伤心过,一瞬间也好。
“是我没考虑周全,也没先问问小仙君喜不喜欢这茶。”
侍从面容有些愧疚,“十年了,可能小仙君也不爱品茶了吧。”
侍从面容从愧疚转为怜悯。
对了,是怜悯,白樾对他也是怜悯。
终究是逶迤山的大师兄,与他拜的是同一个师父,掌门这辈子只有他和白樾两个徒弟,他死后,没人再跟白樾争什么,收徒也好,长老之位也罢,白樾要什么,掌门都会给他,不用再顾及到白楚攸。
也因此稀里糊涂又活了时,白樾顾及同门之宜,收留他,关心他,都只是因为不恨了之后的怜悯罢了。
即使是怜悯,白楚攸仍受宠若惊,几乎是弱者逃避一样,不知道怎么应对突如其来的好,也选择礼貌疏离。
可至少,他获得了白樾的怜悯。
如果再死一次呢?
白楚攸不禁想,死一次得到怜悯,再死一次,大师兄会不会也有些许难过?
他这样想着,忽然觉得意识模糊了起来,天际将黑,他有些冷。
“小仙君!您怎么了?”
侍从突然惊慌失色,想碰碰他又不敢,“来人!去叫宗主回来!快去!”
侍从在叫宗主,盛天府的宗主。
宗主是林焉,水云间的林焉。
林焉是他徒弟。
闯祸不止的徒弟,爱欺负他的徒弟,可也是唯一一个,带他出逶迤山去玩的人。
还没等到徒弟成亲请他见证,还不知道徒弟过得好不好,有没有被人欺负。
徒弟似乎很在意那个梦境,在意他杀了喜宴上的新娘,又固执地不让他重启杀阵,朦胧着恨他。
“别叫他。”白楚攸突然出声制止,“我没事。”
侍从尚未从惊慌中回过神来,就见白楚攸已经恢复了正常,只是脸色仍旧苍白,看起来随时会消失一样。
侍从有些怀疑自己刚才有没有看错。刚刚真的,明明眼睁睁看着白楚攸身体变得透明,风一吹就会散,这会儿又好端端的还是先前的样子……
侍从有些担忧的问:“您的脖子,没事吗?”
虽然不再流血,可是衣衫被血浸湿的部分那么明显,也难怪脸色苍白得可怕。
白楚攸看都不看沾血的衣衫一眼,毫不在意道:“习惯了。”
林焉以前也咬他,每次都把他手腕咬得乱七八糟,袖子上全是血。
后来是咬脖子,白楚攸默许的,一次次以鲜血喂养林焉体内瘴气,在林焉毫不知情还傻乎乎的到处寻找能治他古怪病症之人时,将他体内的瘴气化解,完成掌门嘱托,让林焉活。
侍从叹息着,望着白楚攸脖子上的血颇为惋惜道:“小仙君受委屈了,宗主近几年越来越偏执,一心想要找到复活人的关键之法,已经魔怔了。”
白楚攸却道:“没人告诉他在幻境里死去的人,是没法复活的吗。”
尤其是死的那人本就是在幻境之中幻化出来的,只是林焉的一场虚妄的梦。
侍从忽然沉默。
良久才道:“宗主想复活的人是小仙君您啊。”
白楚攸眼睫轻轻颤了一下,似是感到疑惑,林焉复活他做什么?当初骗他进杀阵想要他死的,不就是林焉吗?
一心想要他死,然后改拜他人为师,为此可以鱼死网破,以身设局。
这样想要他死的人,居然也想复活他吗?
白楚攸侧目看向院儿里的木樨,稀疏的小碎花在枝头流浪,好似主人心事,零零落落,冷冷清清,画在卷轴,落笔已不详。
“你们宗主,还真是莫名其妙。”白楚攸说。
“有什么不对吗?”侍从问,“宗主他很厉害的,府里大大小小都听他的话,天下没人敢跟他作对,他是迄今为止最为年轻的宗主。”
这话不假,林焉确实厉害,现如今连逶迤山也要忌惮他几分,他要抢的人是白楚攸,逶迤山也拿他没办法。
白楚攸有些困了,强撑道:“可他以前,不爱叫我师父。”
以前又黏又磨人,还爱惹是生非,尽给他找麻烦,还不叫他师父。
侍从不知道他们以前是怎样,没法回应白楚攸。
白楚攸目光涣散了,余光里尽是喜宴的影子。
水云间,春日宴,是喜宴。
热闹过后冷清的风吹在脸上,泛着微微凉意,白楚攸道:“想见他,又不让我开杀阵。”
他不知道真正的喜宴是什么样子,该有怎样的氛围,他只知道他作为师父,毁掉了徒弟本就稍显冷清的喜宴,让徒弟一直耿耿于怀。
他喃喃着:“他怎么不许这个愿,我可以为他实现。”
侍从没听见他的呢喃,仰头看着渐烈的阳光,劝道:“小仙君要不要进屋休息?”
白楚攸不怕热,怕冷。
“……不了。”他缓缓闭上双眼,看上去疲惫不堪,意识无尽下沉时还在想:林焉许错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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