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心的蒲公英又被风吹走了,白楚攸缓缓转身,侧目看林焉身后绵延不断的千山绿,再透过千山看欲说还休的少时愁。
“咳!听说下个月是你生辰。”林焉忽然眼神闪躲,看夕阳,看芦花,看留不住的云,看世间美好就在眼前,“要不要,我们就不回去了,我带你去玩呗?”
白楚攸摇摇头,兴致不怎么高的样子,回了头,却问:“你听谁说的。”
听谁说的,还能是听谁说的,逶迤山境内有资格给白楚攸过生日的,就只有他那些个师兄师姐师父长老,他们当然不可能跟林焉说,林焉自己记着的。
第一次见到在瀑布底下练剑的身影时,表哥就说前一天是白楚攸生辰,后来又一年生日,林焉吃掉了他的长寿面。
“柯昭说的。”林焉说起慌来脸不红心不跳,“我们去山下过吧,我给你煮长寿面,我欠你的。”
白楚攸还是摇头,说:“师姐说要带我下山。”
“那咱们一起呗。”林焉没觉得柯昭跟他们一起有什么不妥,“正好人多热闹,有她一起,还不用担心你生病。”
林焉想得美好,没听出来白楚攸的意思是,要跟师姐下山。
带上林焉也行,毕竟是他徒弟。
可是现在,他连逶迤山山门都还没看见,这趟回去的路,好像越走越长,越来越远。
可能,他回不去了。
“林焉……你……”白楚攸想了想,有些不知道怎么开口。林焉折断一枝芦花,断成细碎的点点滴滴随风飘扬,飘过头顶去往更高的山,夕阳在他们身前缓缓落下,漫天的蒲公英飘扬,也吹起身后的发久久不落。
“阿楚想说什么?”几缕发丝凌乱的沾在白楚攸脸上,林焉替他拨开,笑了笑,说,“头发好像长了一些,白乐乐,你长高了。”
白楚攸垂头不语。
林焉也不说话,安静的看着他。
往知镜里迷蒙的景色重新映入脑海,林焉只是想想就感到心痛不已,飞雪蒙心,胡茬疯长,树下的人不知等过几载春秋,直把世间熬成再与从前毫不相关的陌生模样,岁月更迭,旧时繁荣褪去,整个人间,再找不到一点彼此存在过的痕迹,我们便终于成了传闻里师徒反目的陌生人。
“往知镜里出现的画面,是真的吗?”林焉私心想看现实与往知镜有什么不同,“白乐乐,我能看你把头发散下来吗?”
白楚攸没说可以,也没说不可以。
林焉便伸手,扯掉他脑后的束发带。
一瞬间,眼前之人与镜中景象融合,如墨纷飞的发丝在风里凌乱,湿风拂面,沉甸甸的念想揣在心里落不下去,林焉看见的,好像又是坐在树上不言不语、宁静冷清的白楚攸。
“你跟我说说话。”林焉惊魂未定似的,拾起白楚攸几缕发丝,看了又看,试图找出些许不同来,“夕阳这么好看,你也跟我说说呗,说什么都行,不然就答应我跟我去神山,说了那么久,好像一直没机会——”
后面的话被咽回咽喉,林焉定定地看着自己手心,丝丝墨发里,多了几根不起眼的白。
一眨眼,才看清是雪,大雪落在头顶,发丝看着就像白头。
林焉仰头,天空分明没有下雪,而晚风渐凉,拂来透骨的寒。
“白乐乐,下雪了。”林焉忍不住喃喃,手心的发丝滑落在指尖,一低头,白楚攸的眼底有化不开的忧伤。
“你从镜中,看见了什么?”白楚攸注视眼前漂浮不定的芦花絮与蒲公英,问,“我进塔的时候,好像听见你在叫我。”
林焉没敢承认那些疯叫声来源于他,“能有什么呀,你听错了。”
白楚攸召出往知镜,椭圆的镜面竖在他们面前,半人高的灵镜缩小成一只手刚好能提着的大小,往林焉那边一递,说:“往知镜,送你了。”
使者在林焉的手触碰到镜面的瞬间不情不愿重新认主,憋屈着不出现,一时难以接受的样子,白楚攸也不理他,强迫易主,交给林焉后,道:“你说别人家师父都给徒弟留秘籍和灵器,现在水云间是你的了,里面秘籍都归你,灵器的话,我只有这个了。”
“你什么意思?你不回去了吗?”林焉微微拧眉,“给我灵剑,又给我往知镜,你什么都不要吗?”
“要回的。”白楚攸说,“灵器给我也没用,我用不着。”
不知道为什么,头发散下来的时候,他就像很容易会消失一样,林焉看了又看,视线在他发尾比了又比,往知镜认主的刹那,林焉明白过来镜中结局只是万千可能性之一,此时白楚攸的头发相较刚认识时长了一些,但远不如镜中混着风雪带来的心动震撼。
不是一样的长度,镜中结局不一定会发生。
林焉稍稍放下心来,把往知镜变成易收纳的大小,放好了,又从包裹掏出一个小木盒,一打开,里面是他做的点心。
“这是八珍糕。”林焉拿出一块放白楚攸鼻子底下闻,“表哥说好吃,就是太甜了,我特意放的很多糖,你闻闻,看能不能闻到一点……你闻嘛,万一能闻到呢?……那你吃,这很甜的,甜就是心尖抹蜜的味道,会让人开心,心情变好,比如得了奖励,比如看见美好的事,总之是很值得开心的,哎不是,怎么回事?怎么听着还越发忧愁了呢?你是不是嫌我做的不好吃?你是不是看不起我?”
白楚攸本就略显忧愁,听他说着,越来越愁,惹得林焉顿时没了给他吃糕点的兴致,林焉有些不悦道:“我是不太会做糕点,但不至于难吃到吐吧?你怎么回事?这么嫌弃我吗?”
白楚攸满脸愁容,缓缓道:“你说的让我感觉有点恶心。”
“这么美味怎么可能恶心,一定是你自己的原因,怎么叶子慕让你吃的你就不觉得恶心,到我这里你就——白乐乐!”林焉话没说完,就被白楚攸突如其来喷出的大量鲜血打断。
林焉没说错,确实是白楚攸自己的原因,他身上有点疼,哪里都疼,幸好他早就习惯这种疼,能像正常人一样说话行走,但这副身体显然快到极限,喉咙一直有血,殷红的血喷在盛开的蒲公英草地,满地鲜红的蒲公英飞舞。
“你……”林焉说出一个你来,再说不下去其他的。
他搞不懂白楚攸到底是好还是不好,跟正常人相比他显然病体孱弱,严重时能烧到昏天暗地,一副没治了的模样,但他又比真正体弱的人坚强,再怎么生病,好了后又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林焉从未在同一个人身上看见这么强烈的分裂感,宛如两个极端碰撞,夹在中间的白楚攸不生不死,只是痛苦。
这口血喷出后,他好像又清醒了不少,但看眼睛多了迷茫,林焉扶着他在芦花地里坐下,听见他说:“我没事,把我头发束好。”
林焉一摸他脉象,果真没事,就转到他身后,给他束发,这时白楚攸应该好多了,又问:“八珍糕,你给你表哥做的吗?”
林焉无比含糊的“嗯”了一声。
刚才要喂他吃的那块被林焉受惊掉落,他再问:“还有吗?”
“有,我带着呢。”林焉给他束好头发,转到面前蹲下,“你现在想吃吗?”
白楚攸点头,说:“有一点想。”
林焉又给他拿出一块儿,他慢慢咬着,什么都尝不出来。
记忆里的甜是什么味道,都已经快要忘了。八珍糕,木樨糕,蜜糕……糕点应该都是甜的吧,师兄说都是甜的。师兄会给他买很多很多好玩的小玩意,但很少给他买糕点,师兄说不能吃太多甜的,那点甜要等把药喝完才能吃,那时候的白楚攸不明白,世人都要这样先苦后甜吗?明明他记忆里最先尝到的味道,是甜,他吃的第一件人间的食物,是糖。
夕阳西下,林焉好像敛去暴戾,言语间处处透着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温柔。“我是靠表哥给我食物喂大的,后来我很喜欢给表哥做吃的。好像好久没进过厨房了。白乐乐,以后回水云间,我给你做饭呗。”
白楚攸一点一点咬着,好像没听他讲话。
“你听见了吗?”林焉很耐心的重复一遍,“我哪里也不去,你也哪里都不要去,等昶安有了好玩的好看的,我会偷偷带你下山的,其余时间你就好好养病,别动不动发烧什么的,别老咳血吓我。”
记忆里好像师兄也说过这话。
师兄牵着他走路,慢慢地走,沿着平稳小道小步小步往前,可即使师兄已经很慢很慢,看起来他走得没问题了,一松手,还是会摔在地上,眼泪汪汪,想哭,但不会哭出来。
师兄没办法,蹲下将他抱住,抚着后背安慰他,他忍着疼说:“我不学走路了。”师兄问为什么,他说:“我不学了,我脚疼。”
白楚樾就心疼极了似的,脱了他的鞋给他揉脚,笑着,说:“兄长不在的时候,阿楚要一个人出去怎么办?”白楚攸憋着,不让眼泪流出,“我哪里也不去,兄长也哪里都不要去。”
路过的管家也宠溺地摸摸他的脑袋,开玩笑说:“不学走路怎么能行,阿楚不能一辈子都叫兄长牵着走呀。”
白楚攸安安静静抱住兄长脖子,不说话,管家继续道:“兄长日后是要成家立业的,他会有妻子,会有孩子,不能牵你一辈子的呀。”
管家朝他伸手,“管家伯伯教你走路好不好呀?让兄长去忙。”
白楚攸趴在兄长肩头不吭声,白樾就笑,跟管家说:“别吓唬阿楚了,他还小,听不懂这些。”捧着白楚攸脸颊,笑容温柔,“兄长哪里也不去,兄长不成亲,兄长不要孩子,有阿楚就够了。”
白楚攸不懂,“可是,我是你弟弟,不是你孩子啊。”
“都差不多。”他于白樾而言,是弟弟是儿子都一样重要,白樾说,“父亲母亲不管我们,阿楚从一出生就跟着兄长,谁敢说你不是我养大的。”
“不一样。”白楚攸还想解释,“我不是来给你当孩子的。”
白樾笑起来很好看,“好好好,不是孩子,是弟弟。”是唯一的,弟弟。
肯定是弟弟的呀,他听见有人说白樾想要个弟弟,他就来给白樾当弟弟了,不是孩子。
即便如此,如果白樾真有孩子,大抵也会像养他一样养孩子,无限纵容,无限宠爱。
“白乐乐。你不要找道侣。”不要跟小八成亲。林焉声音还在继续,“我也不找。水云间就只有我们,若是你愿意……若你愿意……”
若你愿意……
愿意什么,林焉也说不出来,只是隐隐觉得可能会失控。林焉动动唇,觉得自己有些丧心病狂,怕说出来会吓着白楚攸。
剩下的话含在嘴里还在酝酿,林焉突然一叹气,问:“怎么哭了?”他有些紧张地给白楚攸抹去右眼快掉出来的眼泪,“别哭呀,我、我说错什么了吗?”
糕点咬过一口就不吃了,白楚攸泪眼模糊着看他,没来由道:“我有点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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