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康二年六月初五,京郊。
不知多少年前,韩氏一族也是显赫人家,但后来大梁建国,韩辰的祖父不愿臣服,新朝初建,也不好杀文人,便查抄财产,贬为庶民。
到韩辰这一代,他的一些叔伯还是选择了攀附权贵,与韩老爷子撇清了关系,以至于韩辰成了家中的长房长孙,一出生就被祖父格外看重。
钱财没有多少,老爷子也不愿让子孙身上沾满铜臭味,于是以身作则,年近古稀,依旧在村中私塾教书。韩辰的父亲还没上过几年学,韩家就没落了,靠文采肯定是不行,便只能种田,后来认识了韩母,两人的日子过得也踏实。
韩辰一两岁时,祖父便带着他读诗背诗。
自从他有印象起,祖父就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先生。眉毛胡子都白了,笑起来眉眼弯弯,像个老寿星。
不对,就是个老寿星。
后来到了念书的年纪,便到了祖父教书的私塾学习。韩辰与别人不同,对诗词歌赋没有那么强烈的兴趣,反倒是喜欢研读古今帝王治国之策。
正好祖父有些留存下来的书籍,就给他看了,本来也不打算要求他学出什么门道。
韩辰九岁的时候,祖父坐着摇椅,笑着问他:“阿辰长大后想不想当官啊?”
韩辰答:“当然想!”
祖父问他:“为什么想?”
韩辰笑道:“我要做最值得您骄傲的孙儿!”
再后来,他渐渐了解了他的家族兴衰以及朝廷现状。
他很清醒,知道这几年权臣当道的局面对天子很不利。他也知道,这种时候一定要有一个人站出来说话,一定要有人打破这个局面。
但他清醒着知道——这个人不能是他。
他上有双亲和祖父,又没有兄弟姊妹,他不能死在朝廷政事上,要不然没人给家中亲人送终。
即将科举的前几年,祖父又问他:“阿辰,你还想当官吗?”
韩辰思量一番,道:“想。”
祖父接着问:“若是需要去离家很远的地方,做个地方官,你还去吗?”
韩辰这回显然是用心思考了,沉默了许久都没回答。良久,才道:“如果我真的要远离我的家,真的要好多年不回来,爷爷会忘了我吗?”
祖父哈哈一笑,道:“傻小子想什么呢,忘了谁都不能忘了你。”
后来,韩辰便一心准备科举了,父母不愿让他担心,也替他侍奉好了祖父。
但祖父的记性慢慢变差了,之前请过郎中,郎中说祖父病了,会逐渐忘记一些事。
韩辰不怕。谁不会得病?再说了,祖父向他保证过,不会忘了他。
终于到了科举的日子,韩辰一路考到了殿试,由顺阳帝亲自命题。
来到宣政殿时,他做足了功课,知道稍有不慎便致家破人亡,于是将头磕在地上,不敢看顺阳帝。
顺阳帝当时也还年轻,出题方式也特别,并没有统一命题,而是挨个出题,当场作答。
问道韩辰时,顺阳帝道:“听闻你对古今帝王的政治谋略很感兴趣,不知你对朝廷当前政局有何看法?”
韩辰略一思考,便道:“回皇上,臣认为,朝廷权臣当道,一手遮天,对于天下学子及有才之士而言,十分不公。科举已经不是看学生成绩和答卷定排名,而是看身家背景。俗话说十年寒窗苦读,若此事不解决,何止朝廷无才德兼备之臣子,天下也不再有专心读书的学士。”
顺阳帝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韩辰接着道:“臣认为,朝廷当务之急是将当初分与宗亲的权利收回或继续分散,以此巩固正统皇权。只有正统掌握了话语权才能提拔精锐,外患虎视眈眈,但眼下,不该像宗亲们那样着急平定游牧各族,而是应该将目光放在宗亲中。”
话说的太明白便不适合在宣政殿讲了,顺阳帝此时需要应对之策,立刻点了韩辰为探花。”
一众学子往外走时,只有韩辰被人拦下,说是有人要见他。
韩辰就在宫门口等了一会儿,见宫门走出个约莫四五十岁的老者,一身朱红官袍,一看就是老前辈了。
韩辰立即拱手作揖,道:“前辈好。”
老者哈哈一笑,回了礼,笑道:“哎,这位学士方才发言倒是大胆,不知姓甚名谁啊?”
韩辰道:“京郊韩氏,单名辰字,表字谨残。不知大人是那位阁老?”
老者拱手,道:“齐氏,上济下昌,太子太傅。”
韩辰笑道:“原是齐大人,在下读过您的文章,感触颇深啊。”
齐济昌有些惊诧,道:“小伙子年纪轻轻的,倒是读过不少书。”
韩辰笑道:“我欲为官,自然要了解大梁现状与朝廷政局。”
齐济昌带着他边走边说:“休怪我这话说的不好听,韩氏一族已然没落,你若是想在这个时候当大官,怕是难呐。”
韩辰点头,道:“我知道,当今朝廷局势就是看身家背景。”
齐济昌连忙道:“这话可不敢在外边说。有的东西你知我知就好,不能叫他人从咱们口中听闻了。”
韩辰缓慢地点头,道:“好……”
齐济昌道:“我方才去见了皇上,皇上的意思是赐你个礼部侍郎的官职,这样你既能关注长城外边的胡虏,又能盯着朝廷的大小事宜,你觉得呢?”
韩辰想了想,道:“皇上的安排自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我没什么要说。”
齐济昌用折扇敲了敲他额头,笑骂道:“你还真是傻,礼部尚书的位子空着,日后你成了侍郎,那些权贵再提拔个尚书压着你,你那些好计划都全落空了,也不仔细想想。”
韩辰确实没想到这点,道:“那怎么办?”
齐济昌道:“所以我单去找了皇上一趟,有我做担保,你也算有了个背景,皇上说让你先兼着尚书一职,若是真能辅佐社稷,日后再往上升也不是没可能。”
韩辰连忙作揖,道:“多谢齐大人美言,在下愚钝,不知该如何报答。”
齐济昌扶他起来,道:“不必报我的恩,报皇上和朝廷的恩吧。你我是一路人,寒舍有些文章和书籍,若你愿意,我也想教诲与你,日后说起来,你也出自我门下,是份庇护。”
韩辰叩首谢恩,道:“多谢先生栽培,学生万分荣幸。”
他早看出齐济昌有心扶持他,却不想是给了他学徒的身份。
韩辰高高兴兴回了京郊,打算种几天地,攒攒钱,然后去京城听齐济昌的课,回头等圣旨下来就买宅子定居,把一家子都接到皇城根儿。
刚到村口,看见村中大摆酒席,村长美其名曰说是庆祝韩辰中探花,实则是要捞一笔份子钱。
他幼时的玩伴早在村口迎接,见他过来,连忙跑来道:“韩兄!恭喜啊!”
韩辰摆摆手,道:“且不提恭喜。我赴殿试的这段日子,我祖父的病可有好转?我爹娘身体如何?”
说到这儿,他那玩伴叹了口气,道:“老爷子现在彻底记不得人了,你爹娘他都不记得,连同村中的老小以及他的学生,他都不记得了。”
听了这话,韩辰立刻跑进村,直奔自家。
家中。
院子里外摆了好几桌酒席,各桌宾客见韩辰过来,连忙道喜。韩辰没工夫回应,只简单敷衍几句就进了屋。
屋中一桌坐着韩辰的至亲们,韩辰一来,韩父韩母笑了笑,道:“阿辰回来了。”
韩辰简单行了礼,目光却看向了祖父。
祖父手里拿着一串铜钱,双目无神,却四下张望,似乎在找谁。
韩辰跪下去,双手握住祖父的手,小心翼翼地道:“爷爷?还记得我吗?”
祖父看见他,似乎眼前一亮,精神了些,将那串铜钱塞进了韩辰手里,微微笑道:“阿辰,爷爷恭喜你啊。以后要做大官,爷爷看着你封侯拜相了……”
话音刚落,便合了眼,脉搏不跳了。
那串铜钱沉甸甸的,还带着祖父手掌的温度。
之后几天,韩辰在家待了几日,收拾了东西,住进了齐济昌府上的厢房,方便读书。
齐济昌也确实用心教诲他,凡自己拿得准的一律传授于他,拿不准的便带他到自家书房查询。
一时间,京城都说韩辰是齐济昌的得意门生,但韩辰从未听齐济昌亲口承认过,便不敢拿此事吹嘘,只是默默学着。
祖父在世时,没见到他出人头地。韩辰想,不能再辜负齐济昌的心意了。
后来,韩辰入了朝堂。
反谄媚之道而行事,最容易叫人挑错处。
说好听了叫清流,说难听的,就是个犟龟。
没到一年,便被人捏造了“罪名”。一位追随宗亲的官员指出韩辰从前的文章有不妥之处、谋反之心,大有再造“乌台诗案”的意思。
顺阳帝急着用人,韩辰又还没做几天官,便以禁足的名义将之前置办好的院子赐给了他,权当是叫他和爹娘休息几天。
齐济昌倒是怕韩辰敌不过世家,反复上奏,请旨彻查。
但此时的顺阳帝还是权贵手中的傀儡,处处被控制,想查也查不清楚。
韩辰也写文章表了态:“我一无功绩,二无背景,又是个罪臣之后。要扳倒我,简单的很呐。”
那篇文章被齐济昌呈到了御前,顺阳帝看过,除了这句,对其余言语也感触颇深,大有感同身受之意。
朝堂上。
齐济昌呈上奏书,叩首道:“皇上,这几日的案子臣都过目过。臣认为,若单凭一纸之言就认定一个人的心思,那只能说是目之浅薄,并不能怪罪于文人。”
这话倒是深得顺阳帝的心,顺阳帝本想给个台阶就下,但此时,一位大臣道:“若是此人心并不良善,就算是一纸之言也是恶意满满、无甚忠诚,但凭此,谁能说纸上言语断定不了一人的心?”
两人舌战许久,双方各有理论,不好定对错,最后还是齐济昌高声道:“皇上!天下文章,一时意气。并非所有词赋都与政局相关,也并非所有臣子都有谋逆野心。心如止水时,可做文章;醉酒意气时,亦可做文章。时境不同,立意不同,又何苦将所有言语都扣上谋逆的帽子?”
齐济昌又道:“臣悲哀。只怕日后天下文人俱不敢道真言,也要被扣个欺君的罪过。”
最后,齐济昌舍了权贵荐举的资格,放弃了日后可做阁老的前途,还是将韩辰救了出来。
下朝的时候,走到皇宫门口,只见韩辰站在外头等着。
见齐济昌走来,他深深作揖,道:“先生济我,我救天下。”
齐济昌笑道:“怎么救?”
韩辰抬眸,笑道:“以纸笔做刀枪。”
这些往事,基本上无人知晓。
都是在韩辰被害后才大公于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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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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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韩辰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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