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禁军在白羽昼的带领下已经又连续突破了一部分升皇城内的领土,升皇城很大,但是现在已经有三分之二被禁军收入囊中了。
魏九安这次的各种计划天衣无缝,让程家军丝毫找不到突破点,直接让程榭从起义者变成了防守方。
于是,韩辰派上用场了。
这天,程榭传信给魏九安,大致意思就是你要是接着打,我立刻把韩辰的头送给你。
虽然接连打了胜仗,但是魏九安没有丝毫喜色,还是成宿成宿睡不着觉,还是会想陆明泽。
陆明泽刚死三个月,现在韩辰的命又被程榭捏在手里。
这可真是抓住他的软肋了。
正好白羽昼进来时,看见魏九安正在思考这个问题。
白羽昼也拿起信,扫了几眼,随后道:“皇嫂觉得如何?”
魏九安摇摇头,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白羽昼开始分析,道:“若是装作没看见,我一直攻打,不出两个月,升皇城还是大梁的璥良城。但是如果你迟疑了,禁军停几天之后再打,那我们前面的一切布局就都功亏一篑了。”
最后,他道:“皇嫂,你为了这场仗,也是太累了,你不想这累白受吧?”
魏九安实在是迷茫了,道:“我真的不知道了,你来决定吧,我真的做不到了。”
白羽昼沉默了许久,最终还是道:“别救了。”
白羽昼抬起头,搁着蜡烛的光亮,他的眼眸更加深邃:“舍了这一个韩辰,以后你救下的会是千千万万个普通百姓,不管韩辰是不是官员,我都觉得救千万人比救一人划算。”
魏九安猛地抬起头与他对视,道:“那韩辰呢?你也是他的好友,你看着他去死,然后便心无波澜地救陌生人吗?”
白羽昼道:“若是你,你救谁?”
这回是魏九安沉默了,良久,他道:“救千万人。”
即使他也认识韩辰,即使他真的真的很想救下韩辰,但是韩辰无辜,千万人也无罪。
在大局上,他永远会选择救千万百姓;但是在私下里,他会无限懊恼自己不救韩辰。
韩辰不该死,千千万万的大梁百姓更不该死。
没有人生来就该死,羔羊也没有待宰的义务。
可是一只羔羊换一群羔羊,所有人都会心甘情愿的。
所以,不救了。
白羽昼笑笑,道:“好,明日我领军继续北上,救万万人。”
说完,他拿起桌上的地图,走了出去。
魏九安坐在桌案前,以后左右为难。
心里这样挣扎了许久,魏九安感觉自己被吸光了全身气力,脊背弯了下去,随后闭上眼,长舒一口气,道:“韩兄,对不住了。”
又过了几天。
白羽昼真的继续北上了,继续攻了升皇城的好几块领土。
程榭真的坐不住了,他又修建了一座简易的城墙,试图抵御攻击。
同时,他遣人去私狱里提韩辰。
随从开了私狱的门,对韩辰道:“韩大人,请吧。”
韩辰笑了笑,起身道:“要去哪里?”
随从道:“新修的城门口。”
韩辰没有戴枷,他穿着自己的朱红官袍,戴着乌纱帽,和之前在京城一模一样。
他依稀记得,他当年高中探花时,就是穿了这一身大红衣裳,在街上骑马转了一圈,给爹娘赚足了脸。
此时此刻,他脸上有些尘土,但是眼眸中神韵犹在,身形坚如青松。衣袍如血,星眸如玉。
随从问他:“韩大人,不怕吗?”
韩辰笑道:“有什么可怕的?反正人都要死,我先行一步又有什么所谓?”
韩辰笑着叹了口气,道:“反正我也不会被扣上什么坏名头了。无过即是功,想来我韩辰安分守己,不至于落到被挫骨扬灰的下场。”
该交代的都交代好了,没什么不放心的,也就踏实了,死便再也不可怕。
死了也好。死了,也能见到好多人呐。
是呗,他这么一想起来,年粟还没请他吃酒呢,等到了下面,可要讨回来。
不过,年粟也没有了。
在去往新城门的路上,他想起了好多事。
他想起来小时陪自己捏泥巴的玩伴,后来说自己身体不舒服,就再也没见过。
他想起来之前常给自家送青菜的大娘,后来大娘再也没来送过,他也再没看见过大娘。
他想起来当初自己的老师,没有学费也愿意教自己的老先生,后来先生接到了一道圣旨,就远走他乡,再也没回来过。
他还想起来自己小时候救下的一只麻雀,养了两天,好吃好喝的供着,但是麻雀的眼睛睁不开了,后来被父亲埋到了土路,他还担心麻雀会不会冷。
真的是好久之前的往事了啊,如今想起来,他也在不经意间挥别了好多人。
直到长大后,他知道小时的玩伴病死了,知道送菜的大娘饿死了,知道自己的老师被调到京城去教书了,也知道自己的麻雀再也不会冷了。
他都知道,他早就知道的。
但是如今,知道与不知道,都没什么关系的,他也快要死了。
他没有多么惜命,只是怕母亲接受不了白发人送黑发人。
但是现在一想,母亲也该为他骄傲才是。
路上,许多百姓看见他,纷纷鞠躬致礼,韩辰也笑着回应。
真好啊,要是以后这些人身上都能穿上锦衣华服,那就更好了。
就是可惜,那样的好日子,他看不见了。
新修的城门边。
刽子手拿着砍刀站在一旁,韩辰也看见了程榭身边的副将。
他的脚步愈发沉重了,但还是一步一步走向刑场。
他站定,朝着京城的方向,朝着家的方向。
副将道:“有什么话就都说了吧,反正以后都没有机会说了。”
韩辰吟道:“美人自刎乌江岸,战火曾烧赤壁山,将军空老玉门关。伤心秦汉,生民涂炭,读书人一声长叹。”
是元曲。没人知道这曲子的唱腔、音调,只是觉得意境美,才保留下来。就像千百年后,不会有人知道他韩辰是不是也爱抓鱼听八卦,只记得那个身穿官袍赴刑场的礼部尚书。
副将轻嗤一声,道:“读书人,真是做作。”
韩辰没有理会,道:“程榭呢?今日我死,他居然不来幸灾乐祸一番,这不是他的风格。”
副将道:“将军领兵打仗去了。”
韩辰笑道:“打吧,反正现在都是徒劳了。”
副将皱眉,道:“你如何能断定?”
韩辰哈哈笑道:“若是你们程家军还有反击的可能性,那程榭就不会急着杀我。”
副将还是皱着眉,道:“你该上路了。”
韩辰整了整衣领,又正衣冠,朝着京城的方向,拜了三拜。
第一拜,向朝廷复命。
第二拜和第三拜,都是向父母辞别。
让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是他的不对,是他不孝了。
他抬眼望去时,通往京城的道路一片刺眼光芒,道路平坦,宽阔平整。
这一条路,他走不上了。
为国而死,他值得的,他心甘情愿的。
这三拜,战死的英魂们也同他一起,向大梁百姓辞别了。
既如此,死又有何惧而言?
瞻前而顾后兮,相观民之计极。
壮哉、危哉、忠哉、哀哉!
士大夫哉!
他甚至很期待,到了下面,会见到什么样的故人呢?
会见到刘余吗?会见到年粟吗?会见到陆明泽吗?
若是都能见到,这也是件好事啊。
韩辰笑着,闭了闭眼,朝着那条回京城的阳关大道笑了笑,随后对副将道:“杀我吧。”
刽子手举起刀,韩辰也闭上了眼。
然而,他听见了马蹄声。
刽子手的刀顿了一瞬,韩辰也睁开眼,看见了从城外攻进来的禁军。
白羽昼带着军队杀进城里,负了伤,但是还是这样生生攻开了城墙。
刽子手没工夫搭理他了。
韩辰也想,自己是不是不用死了,他还没成个家呢。
但是,死前看见禁军大捷,他也是值得的。
就在他这样想的时候,不远处的程榭看见了他,立刻拉满了弓,一箭射向韩辰。
韩辰可以躲的,但是他没躲,那支箭射穿了他的心口。
韩辰就在日暮时分倒在了地上,倒在了大梁的土地。
他嘴角的血也滴在了地上,他看见程榭跑到了自己的“军机处”,看着程家军也倒在禁军的刀下,他便笑了。
副将打不过禁军了,看见韩辰,他面露凶光,提着刀走过来。
韩辰本来还吊着一口气的,但是,副将一把拽起韩辰,往他后背上捅了一刀。
疼啊,真的是好疼啊。
但是禁军要胜了,这便感觉不到疼了。
副将骂骂咧咧的,韩辰也听不清了。在他咽下最后一口之后,副将一刀砍在他的脖子上,将他的头颅砍了下来。
副将站在台子上,手里还提着韩辰的头,哈哈大笑着,像是要击溃禁军的军心。
白羽昼怒气上头,从箭篓里抽出箭,射死了副将。
白羽昼冲刚闲下来的禁军喊道:“来两个人!把韩大人的尸身抬下去!”
禁军中两个年轻的战士去抬韩辰的尸身,带回了军营。
这时,魏九安也来了。
魏九安拿着剑,带着谢羌过来了。
白羽昼道:“皇嫂,走吧。”
魏九安点头,道:“我亲手杀了程榭。”
说完,往程榭那个“军机处”的方向追去,谢羌怕主子出事,也跟过去了。
顺阳六年三月廿九,礼部尚书、大理寺卿韩辰,于璥良城被害,年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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