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阳八年三月初五,午。
前些日子,白魏二人去了元宵节的灯会和庙会。有趣是有趣,只是几乎年年都有,也就不新鲜了,反倒叫魏九安觉得没有新意。
年后,公务还是很多的,白羽尘估计又要忙一下午。
长生殿。
几位大臣聚集在此,与白羽尘商讨着《大梁律》新修条例,若此次获得了在场所有人认可,便可以订制成册、公布新法了。
康泯把最新修改的一条念完,作揖道:“皇上,这是最后一条了,若这条和以前的条例都没问题,此法便可以发布了。”
而这一条,正是关于宗室亲王的条例——是否应该收回亲王兵权。
原本是毋庸置疑,一定是要收的,但是现在御史台提出的意见是“可以适当放权,皇帝盖章派兵,亲王出兵”。
但是,按照魏九安和包括礼部阮述在内的几位大臣的意见,不该放权,反而应该多加管辖,将兵权集中在皇帝一人手中。
白羽尘瞥向一旁沉默许久的阮述,道:“阮卿?有何见解?”
阮述作揖,道:“臣认为,亲王不该掌兵权。”
白羽尘对这个回答很是满意,反正这话不该总是让魏九安说,换个人提出来,没准更能进那几位御史大夫的眼。
白羽尘示意他接着说下去,阮述与他一对视,心下了然,道:“臣斗胆请教各位大人,君王与亲王,有何分别?”
康泯拱手,道:“君臣自古便有分别,阮大人既然要否定兵权之事,何必又提君臣之别?”
一直沉默的魏九安开口了:“君,掌天下事;臣,掌地方事。君臣之别,确实自古分明,君若不君,臣若不臣,国将不国。”
“正如前任礼部尚书韩大人所言,‘清也,明也,非天命矣,乃君之虑也’,更非臣之虑也。同理,亲王亦为臣子,无甚分别。故,君主之责在于抉择是非和确认事件最终结果,而臣子之责,仅在于分辨对错。”
阮述微微一笑,道:“多谢魏大人解答。既已明确定义,诸位,还觉得亲王该掌兵权吗?”
俞衫踌躇片刻,道:“但是,亲王与普通大臣自然非同等身份地位。亲王好歹也算是先帝子孙或先帝手足,若只是因新帝登基便否定亲王们的身份,这样是否有些不仁?”
阮述道:“敢问亲王有何身份地位?能直接决定国家大事还是能直接主管经济?”
众臣一时哑口,无人回答。
阮述见没人言语,接着道:“天下臣民,自当百貌一心,辅佐朝廷,造福千秋。皇帝之下即是臣子,臣子之上即是皇帝,无中间者。尔等口中,亲王居于皇帝之下,却又在臣子之上,此乃何意?或者换言之,诸位的意思是,亲王可以与皇帝并尊了?”
俞衫急了:“你休要曲解事实!我何时这般说过?”
阮述笑道:“意至,言未至罢了。”
阮述朝着白魏二人施礼,道:“臣所见与摄政王略同,臣认为,亲王亦是臣子,若非特赐,不该掌兵权。”
魏九安点头,道:“臣附议,此条例还需改进。”
康泯不死心,又道:“皇上,若到了十万火急、迫不得已的时候,亲王不掌权无法应急,到时候,您也不会觉得亲王该掌兵权吗?”
白羽尘反问道:“若真到了十万火急之险境,朝廷岂会一点风声都不知?到时候自有禁军出征。若是国家患难,亲王闻得风声,朕却不知,那便是有奸细隐瞒。既有奸细里应外合,亲王的胜便是定局。这种问题并非是兵权在谁手里就能解决的。”
阮述附和:“所以,可以沿用甲寅变法的一项条例——收亲王私兵、禁养门客,可用随从代替,但客卿却是不必多了。”
若沿用甲寅变法的这一条,对于康泯等人是极其不利的。当初康泯弹劾魏九安,其中一条就与甲寅变法中对于亲王的条例有关,当初御史台极力反对,如今若是因为阮述就接着沿用条例,那便是成了笑话,也是在变相证明——魏九安的变法并无不妥,而是御史台在步步紧逼,压制变法。
于是,康泯才不善罢甘休:“皇上,臣反对阮大人所言。客卿自古就有,哪个大户人家不养几个家臣?有了家臣出谋划策,臣子和亲王们在国家大事上才能将自己的发言更加完善,客卿也能间接起到辅佐的作用,这难道也是于国无利?”
阮述反驳:“既然客卿也有很大的才学,便可以让那些脱离了臣子和宗亲的客卿入朝为官。这样,既可以不用让其依附宗亲成为家臣,还可以为大梁日后的发展提供更多意见。既然都是为大梁的发展着想,那就直接让那些有才之人提出想法不就好了?何必再让宗室亲王们拿着别人的意见看法来充作己用?”
康泯还是要接着反驳,刚要开口,白羽尘便道:“子矜,你有什么看法?”
魏九安道:“若是御史台坚持要用他们的新律替代旧法,那臣无话可说,毕竟利弊明显,削弱亲王权力可以将各方面权力更加集中到君主手中,这是毋庸置疑的。其次,至于御史台最开始推翻甲寅变法条例的‘睿王叛变’的说辞,那并非是受变法压迫,而是本身便怀有不臣之心,只是一直没有合适的突破口来反抗,当时又巧遇程榭谋反,所以睿王加入。此并非变法制度所迫,而是人心所向从来不正。”
阮述作揖,道:“臣附议,摄政王所言,亦臣肺腑。”
康泯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无力反驳,也再难挑出条例的错,这种局面不能转移了,就算他又去弹劾魏九安别的错处,可能也只会失去朝廷和皇帝的信任,使他本人在朝廷的声誉下降。
于是,康泯也只好暂时低了头,反正日后也有的是工夫翻盘,他并不觉得吃了一时的亏就会一直被“压着”。
一瞬之间,尽皆无言。白羽尘轻咳一声,道:“各位爱卿,还有什么想说的吗?若是没有,就按照阮卿和子矜的意思了。”
俞衫却不知收敛,开口还欲再辩,被康泯拦下。
康泯给他递了个眼神,示意不好再轻举妄动,若落人口舌,之前在民间散出的流言便“前功尽弃”了。
康泯微微欠身,道:“皇上,臣认为可以保留,再加修改。”
阮述也上前一步,道:“皇上,臣认为应立即做出决断。”
白羽尘道:“国之**,终究不宜拖延。朕亦认为阮卿所言甚是,亲王若本就忠心耿耿,那就算朝廷颁布再严苛的律法也不会使其产生谋逆之心;若本就生了不臣之心,律法与其而言,也不过是个谋逆的借口。”
说罢,看向魏九安,道:“方才摄政王之言,亦为此意?”
魏九安微微颔首,道:“正是。皇上圣明。”
白羽尘道:“各位,江山初定,实在经不起战乱,律法之事自当早日定下结论。为君臣界线分明,朕不会再留疑虑,据理力争,亲王也不该掌兵权。御史台若有不满,大可接着上奏表明观点,两方依据辩论更加公平,各位爱卿觉得呢?”
康泯再次与俞衫对视,不置一词。
白羽尘再次开口,加重了语气,道:“各位爱卿觉得呢?”
阮述见康泯不愿承认,便带头叩首道:“亲王手无兵权,江山社稷方能归于一家。皇上万岁万万岁。”
这一言语若再被否认,便可以上升至分裂国家了,御史台也不敢承担这类罪名,便只好紧随其后。
那几位御史大夫也先后叩首,最后,俞衫虽想挣扎,但为了御史台日后的撑腰,还是妥协,不在此事上多加纠缠,跟着叩首。
魏九安对此情景毫不例外,御史台欺软怕硬,在意的根本不是律法的对错,而是对手的强弱。如今面对阮述这么个不愿多费口舌的“硬骨头”,认怂了也正常。
反正定下了于国有利的律法就是最大的胜利,自然也会是民心所向、大梁未来的导向。
见康泯不再反对,白羽尘便道:“既然各位爱卿都认可此条例,那律法的编署问题,还要劳烦御史台,拟好之后上奏,朕过目后即可公之于众。”
康泯叩首,道:“臣领旨。”
静了一瞬,白羽尘又问:“没有歧义了?”
康泯道:“暂无。”
白羽尘本想因为他的全部不满,一一解答,但奈何他不说,自己也不好逼问,便道:“那今日先到这儿,若还有保留,明日早朝禀明。”
几位大臣跪别,白羽尘看着阮述,几欲开口,却没言语。
御史台的人走后,阮述还跪在原地,道:“皇上,可是要与臣说些什么?”
魏九安正低头喝着茶水,没什么表示。白羽尘想着多说几句话也无大碍,便道:“朕看你,很像一个人。”
阮述低头看看自己,疑惑:“是穿着还是其他什么?”
白羽尘摇头,道:“都不是,是言行。”
阮述听懂了。对于白羽尘的想法,他还是很高兴的。
阮述笑道:“自古至今,朝廷最缺的就是忠良之臣,魏大人乃臣心中敬仰之人,即为楷模,臣效之无碍。”
说罢,起身作揖,告辞了。
阮述走后,魏九安笑道:“我也一直觉得阮大人的性情与我有几分相像,只不过,之前还一直怕他介意。”
白羽尘轻轻揽住他的腰,道:“阮述所求与你当年无异,不过‘海晏河清’,你们算是同道中人,有相似之处不足为奇。我只是,想远了些。”
当初魏九安主持变法,在朝廷舌战群儒时,何等胆魄,何等勇气,何等意气风发。
如今,又有一人有了这份意气。
白羽尘道:“今儿一下午都没见你说多少话,这要换是平常,你不得把他们驳得哑口无言?今日有什么不开心吗?还是不舒服?”
魏九安靠在他肩上,枕着他衣领上的绒毛,道:“没有,就是就觉得多说无益,有些话不该总是由我说,换个人说也好,阮大人这两年,逐渐成熟,也该在朝堂多发言,日后才好有成就。”
白羽尘“嗯”了一声,似乎经过了思索,道:“想不到魏大人还很为他人着想。”
魏九安觉得身上有些乏,懒得跟他计较,只笑骂道:“去你的。”
白羽尘笑道:“其实,我今日着急把律法之事敲定,还有个小小的私心。”
魏九安将手放在他掌心,叫他捂着,道:“什么?”
白羽尘真会称职地帮他捂手,边道:“明日是你的生辰,回云南的马车也准备好了,明日还要启程回家,所以,我就没打算拖着这些,今日都处理了,咱们在云南也落个清净,不必惦记着这些劳什子政务,烦心。”
魏九安笑道:“白郎想的也很周到呢。”
白羽尘笑道:“哎呀,我可真是当不起。”
说罢,低头看了魏九安一眼,见他靠在自己身上,不像很有精神,便道:“劳碌一下午了,要不要去寝屋歇会儿?”
魏九安点点头,坐直了身子,道:“也好。”说着就要起身。
白羽尘握着他的手,扶他起身。
刚刚站起来,魏九安揉了揉眼,突然觉得头脑有些眩晕,被白羽尘握着的那只手不由得加重了力道,只是还不容开口,便感到眼前一黑。
白羽尘心下一惊,心道不好。连忙揽住他的肩,稳住身形:“子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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