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知心人

半柱香后,楚服从外间进来,把屋内早就备上的棉布放在桌上,然后就快步走近阿娇身边来,弯下腰瞧她。

她语气里有种劫后余生的松快:“原来只是来月事了,不打紧的。姑娘方才让我好生担心。”

怕她月事期间会受寒,旁边的暖炉已经暖融融地烧起来了,还烧着一壶热水,备好了新的衣服,真可谓是面面俱到。

只是这暖炉好像有些太热了,烘得人有些口干舌燥。

陈阿娇偏过头去不看她,咬着牙根儿说:“不就出去了一会儿功夫么,干嘛一回来就盯着我看,难不成还能变了个人吗?”

楚服却低低笑起来:“只有我一人服侍小姐,怕的就是伺候的不周到,所以要时时刻刻看着才好。”

这话却好像触到了逆鳞,别着头的小姐高声喊到:“去去去,忙你的去,别盯着我看。”

楚服如善从流,依她所言去忙活自己的,转身去叠棉布,手上动作麻利的很。

她长期修炼,手指细长白皙,指节却略粗,像个十分文雅的练剑人。

这手拿笔、练剑、绣花,无一不能,不过当属翻书的时候最好看。

楚服身上有种说不出文雅俊秀,合着她眉目深邃的脸和肩宽腰细的骨相,似乎超脱了男女性别,遗世而独立。

她真好看。

陈阿娇不学无术,脑海里能夸美人的词十分稀缺,又无人共赏。

她只能心里默默地长吁短叹一阵,慢慢转过头来,吞了吞口水,有些心虚地挪动了一下身子,心里乱成一团。

可惜没等她消化一阵子,楚服就抬头,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看。

盯着她看还不够,还要探身过来,掀开被子摸她的手——掌心捂着一把心虚的热汗呢。

“哎哎哎,你干什么。”

陈阿娇想翻身躲开她的触碰,可是又生怕身下血流如注,只能咬牙忍着,心像是有猫爪在挠。

“我看看姑娘冷不冷,月事里可不能着凉,肚子要疼的。”

她理直气壮,用自己的帕子给她擦干了汗,拿来了叠好的棉布,又从炉子上拿下刚烧好的热水,兑了一盆温水,端到床边,不卑不亢:“现在该更衣净身,垫上棉布了,小姐。”

陈阿娇盯着她手里的东西,已经目瞪口呆,好半天才找到了自己的声音,磕磕巴巴地说道:“我,我自己……自己来。”

话还没说完,不觉竟然已经红了脸。

还没到春节的时令,就活生生把自己刷成了一幅春联卷子,喜气洋洋。

想她陈大小姐从小洗脸梳头到沐浴更衣,哪一个不是要人伺候着?

可一想到楚服要脱了她衣衫再给她擦拭,她就燥得不行。这下不只是口干舌燥了,就连眼眶都不忍有些发酸,浑身热血好似都奔腾了起来。

楚服显然不把这小姐的威严当回事,一只手轻易就把她推三阻四的两只手握住,力道又恰好不会弄疼她,另一只手掀开了她的被窝:“小姐头一回来,不知道怎么弄,还得奴婢帮忙。一回生二回熟,小姐下次让我帮你,可也没了。”

她不是那外地人吗,这都是哪里学的说辞!这样熟练!

陈阿娇又羞又恼,一时间竟然又找不到反驳的话,只能仗着自己的身份拿乔:“我可是你主子!连我的话也不听了吗。”

谁知楚服胆大包天,居然把她两只手按在床头,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奴才照顾主子,天经地义。”

她头发在拉扯间居然散了一半,居然衬得眉眼多了几分风流。

陈阿娇不由得呆了一瞬。

一失足成千古恨,只是愣神的功夫,被楚服抢先一步,强脱了衣衫,擦拭干净血迹,又垫上了棉布,换上干净又暖和——被她从屋外拿进来以后,用炉子专门暖热了的——衣衫,再重新塞进被子里。

两人一阵唇枪舌战加上手上作乱,搞得有些气喘吁吁。

楚服身上有一股西域的异香,被这屋子里的暖风一带,全都随着汗蒸腾了起来。

那不像是什么香料的味道,倒像是刚洗过澡、身上残留的那一丁点花香和来自皮肉的香气,明明不浓烈,可是灌进鼻息却又分外甜腻。

“过来我闻闻。”

陈阿娇怎么想的就这么说出来了。

可楚服居然看了她一眼,微微皱了下眉,就把脖颈送了过来。

陈阿娇颤着双唇低下头凑近,感受到一阵分外剧烈的心跳。

这是什么,她茫然地想。

恍惚间竟然有些耳鬓厮磨的错觉。

“小姐该休息了。”

楚服的声音蹭过她的耳朵,陈阿娇像是忽然没了脾气,顺着她的手点了点头,就躺进了枕头里,紧紧闭上了眼。

她退后两步,重新梳好了发髻,端着水盆和脏衣服们,转身走了两步,又折回来,跪在床边,轻声说道:“你让我去拿的糖,我拿回来了。就是有些化了。”

陈阿娇背着身,抬起手来去勾。

预想中黏糊糊的糖没出现,她把绸帕子包着的糖拿到眼前,呆呆地盯着看。

楚服重新端起东西,三步并作两步,轻手轻脚退出去了。

门还没关上,陈阿娇忽然叫住她:“你,别走。”

楚服愣住:“我去把——”

“我说了别走。”

陈阿娇平日的骄横似乎全部散去,她一个人窝在软榻上,把自己缩成一个团,声音居然很是委屈:“你等下……要回来陪我。”

两人在屋里折腾了半晌都不出来,闹得外头那一地的丫头婆子紧张极了,叫嚷了半天,也不知屋内是什么情况。

“小姐,楚服是个野丫头,不懂得规矩,照看人更是手生。还是我们几个进去看看吧。”

吱呀一声门开了,楚服端着一大堆东西出现,又听见屋里小姐喊她回去陪着,一时间都愣住了。

楚服关门后,清了清嗓子:“小姐还在长身体的时候,只是略微有些腿疼腿酸的,并无大碍,不必惊动别的院了。妈妈们莫要在这里吵吵嚷嚷的,吵着小姐休息,到时候拿你们是问。”

说完话,刚刚已经全部散尽的汗好像又重新爬了满背。

她在说什么,为什么要瞒着来月事的事儿。

可楚服心里惶惶不安着,愣是把这件事从嗓子眼里咽了回去,顺口就溜出来这样一番说辞。

一地的人手上还有活没忙完,见小姐都这样发话,也就三三两两散开了。

衣服也不能拿去浣衣的地方洗,她端着那盆盖着盖儿的血水和上头放着的脏衣服,往自己的床下胡乱一塞,准备晚上趁没人的时候偷偷洗干净了。

做完这一切,她并没直接回去,而是从房里找来一瓶上好的红糖和姜,带着个小锅,轻手轻脚地重新回了阿娇处,掩上了门。

陈阿娇依旧是方才的姿势躺着,只是刚刚还红润的一张脸惨白下来,抿着嘴,好像嘴也失去了血色。

那些糖没吃,被她捏在手指间把玩。

楚服瞧着她心情不好,眼观鼻鼻观心地坐在火炉边上当白菜,拼命地扇着风,红糖姜水煮得咕嘟作响。

“刚刚怎么没说,我是来月事了?”

楚服下意识坐直了身子,转头看向床榻的方向:“小姐没让我说,不敢逾矩。”

“你倒是很聪明。外头许许多多的人都等着我来月事呢。”阿娇喃喃着,摸了一颗糖放进嘴里,“你就没想过,早早把这事禀明阿娘么?”

“小姐没吩咐的事,楚服不会做。”

阿娇不言语。

楚服见她心情不算好,于是走到她床边跪下,继续干巴巴地找话题,哄着阿娇:“往后我们阿娇也是大姑娘了。”

“大姑娘?”她颤着声音,又像笑,又像是在哭。

到底是要做大姑娘了,还是新的娘?

外面多少双眼睛都盯着她的身子?父母亲,还有她两个哥哥,太子哥哥和皇后一干人等,全都在盼着她快快成人,好赶紧出嫁。

她是母亲棋盘上的棋子,进退不由自己,被关在红纱帐内,予取予夺。

下棋的人全都盯着她,不敢有半分松懈。

他们怕她是吕雉,心狠手辣步步为营,后宫干政,搅得皇室不得安宁。

他们怕她是妲己,红颜祸水,祸国殃民。

他们怕她是褒姒,倾城倾国,诱得君王荒淫无道,不思朝政。

千千万万双眼睛盯着她,她怎么可能不懂事。

她出生在钟鼎鸣食之家,早早就知道知道这十几年享用的清福,全都暗中标好了价码。

母亲总是摸着她的头,声音极尽温柔:“往后余生全都有母亲安排。我的阿娇生来就是要享福的,不用你自己在朝堂上风刀霜剑半分。”

是不用,还是不许?

他们不允许她有城府,不允许她处心积虑,不允许她有任何自己的心腹,不允许她身强力壮也不许允许她风华绝代。

所以她不学无术、蛮横娇纵,按着所有人的心愿长成了一个被人宠坏了的小姐,堂而皇之接受了所有的锦衣玉食,和未来的凤冠霞帔。

可是陈阿娇,你也读了万行诗书,百页辞赋。

你心里明明也有家国天下、刀光剑影。

难道你就没有想过改变吗?

陈阿娇转过头来,小心翼翼地看着这个第一个别无二心对自己的人,忽然改了话题:“往后我入了宫,论理来说你不许跟着的。”

楚服点头。

“楚服,你可能——”她忽然被自己噎了一下,不情不愿地从牙冠挤出来几个字,“可能会被派去服侍我的哥哥们,出不得院门。”

楚服继续点头:“楚服知道。”

“若我要你一直留在我身边,无论何时何处,无论是否还在我身边服侍我,都要说一不二的听我的话,你悔也不悔?”

“不悔,楚服愿意。”

她就这么跪在床边看着小姐,目光里万分深情。

“你长得好看。现在走,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去哥哥那儿混个通房丫头。我拦了你的路,你悔也不悔?”

“不悔,楚服愿意。”

陈阿娇抬起手来,放到楚服的头顶。

手看似绵软无力,却隐隐带着威胁。

好像随时准备把她的骨头都给捏碎。

“你要是以后负了我,我就会把你抽筋剥皮,受尽极刑,受旁人百倍千倍的苦楚,生不如死。你悔也不悔?”

楚服刚要张嘴,却又见她把手挪到了她的唇边:“想好再说。三个不悔,你人可就永远归我了。”

说完,陈阿娇的手指半是威胁半是戏弄地,轻轻掐进了她的唇齿间。

楚服张了嘴任她抚弄,而后在她抽手离去后,才抿了抿唇,带着些许意犹未尽说道:“不悔,楚服愿意。”

“我愿意为小姐效忠,肝脑涂地,犬马之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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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亡[汉史同]
连载中凰箜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