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火生起来，陆井对着正在烧热的铁锅想了想，将手伸到脑后把头发扎高。乌黑的铁锅冒出烟气时她伸出手去试了试温度，随后入油。
几岁进的福利院，自己早就忘记了。其实她连自己是不是真的见过母亲也不记得。她只记得有个人牵着她、把她带到那小院子的铁门前。随后拽开她的手，走了。
那天出了太阳，山城不总出太阳，所以她记得。她看着那院子里移动的影子发呆，累了就在那铁门前坐下来。那人和自己说了有人从里面出来之前不要走，自己要听她的，不然会被她身边的几个男人打。
说是晴天，其实天上还是有云。偶尔哪一片不长眼色的云路过时会挡住太阳，她就和太阳一起盯着那片云。
到第十二片云路过时，“太阳”比太阳先出来了。那是一个很光亮的额头，真的反着不知道从哪里照过来的光。“太阳”下面是一张和记忆里某个模糊身影有些重合的脸，上面则是乌黑的头发。
衬得“太阳”更亮了，她想。
“小丫头，从哪里来？妈妈在哪里？”
“不知道。”她诚实地回答。诚实和说谎相比，说谎更不容易挨打。但是她隐隐觉得眼前的这人不是会打自己的样子。事实上，她好像什么人也不会打。
“她后来打过我两次，很疼的。”陆井说着撅起了嘴，把切好的葱姜蒜倒进锅里。气味有些冲，她咳嗽了两声，把抽油烟机档位调高一些。
在那铁门后待了一个月，她觉得还不错。这里的饭食并不好吃，但是好在定时定量。院子里还有其他的几个孩子，什么年龄段的都有。小的就和她一起玩，大的每天早上出去晚上回来。她每周五会坐在铁门前等着，等两位牵着手的姐姐回来。她们看到她会蹲下来，摸摸她的头，变戏法一般从一样的衣服口袋里拿出零食给她。有时是棒棒糖，她就当着她们的面笑着吃，有时是泡泡糖，她就放进口袋里和小朋友换自制的玩具。
后来有个男人把他们年龄小的还在聚在一起，扬了扬手中的本子说到：
“你们过来，自己翻一页，指你喜欢的字。”
抢在她前面的几个男孩都指了字，那个男人在他们指完后在本子的下面记着什么。轮到她了，她看着本子上密密麻麻的字，不知怎的看见角落里的“陆”。这个字她记得，来这里之前也有给她买糖的人，那个人叫小陆。他戴着眼镜，一遍一遍握着她的手在纸上写“陆”字，笑着和她说自己的姓是这样写的。
“陆……好了，再选一个，或者两个也行。”
单字有三页，双字也有三页。她翻来翻去，选了单字最后一页的第一个字。
“井……陆井，你以后就叫这个了。陆…井…好，玩去吧。”
那人咂摸着嘴，拍了拍她的背。
在院子里读了几年书之后，她才知道自己给自己起了一个有些奇怪的名字。
有什么呢？考试的时候写名字自己最快。她这样安慰自己。
“我很羡慕你呢。”陆井说着笑了笑，从罐子里挖出一勺豆瓣酱撇进锅里，用锅铲把它铲散。“‘于柿’这个名字我第一次听就觉得好听，还好写。”
“我能自豪的不多。”于柿的话音里也染上些笑意，自动省略了下半句。她从架子上拿下醋，开瓶口闻了闻，随后倒进面前的铁盆里。那里面已经有了些调料，她抽了一根筷子搅了搅，把刚焯过水的腐竹丢进去拌。
小时候给自己糖的两位姐姐，在自己就要上初中的时候考上了大学。她们哭着跟自己说会经常回来，结果一起回来了一年，之后就再也没见过。
“太阳”奶奶，在十年的时间里身形小了一圈，光亮的额头再也反不出光来。头发还是乌黑着，但这时已经是陆井在帮她涂黑染膏。
“我老了。”奶奶笑着说。
“院长……”她不知道为什么有些难过。
“为什么要叫我院长？”她有些吃顿，干瘪的嘴唇吐着气，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再长高一点我就摸不到你的头了。我还是喜欢你叫我‘太阳奶奶’时候的样子，多可爱呀？”
“……我以后蹲下来。”
“小丫头，敢蹲你等着。”奶奶笑着捶了一下她的肩膀。“你还没和我说过为什么叫我太阳呢！”
“因为……额头反光……”
老人一愣，拍着大腿大笑出来。她绷不住，也笑起来。副院长过来看发生了什么，听奶奶说完经过后也摇头笑着说神经……
奶奶这几年身体仍然不错，但老人的事谁也说不准。副院长婆婆早几年就走了，那天睡觉前她和奶奶约好了过年她要回老家，邀请她去看看自己家的祖宅。那宅子从还有皇帝的时代传到现在，在她的手里没有了托付的对象。
“那宅子还在，没人去抢，也没必要。奶奶有些看不懂条例，我前段时间在帮忙把它捐出去。”
陆井刚刚往沸腾的锅里倒了一碗水。那锅很生气地“呲啦！”一声后再也没了动静。她轻叹了口气，盖上锅盖后把头发散开。于柿看着她，一时有些恍惚。
“回神来！”陆井伸手在她眼前打了个响指。“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有的，一副放人群里能一眼看出来的五官。”于柿敷衍过去，脸颊有些泛红。
“是好看的意思吧，哼哼～”
“是快盛米饭的意思吧。”于柿笑着按开电饭锅，盛出两碗米饭，又取了一个碗盛出剩下的放在一边。
“我还没把握好量呢，下次继续加油。”陆井看着那碗米饭说到。
“你看到的是剩米饭吗？井？”于柿起身问道，眼睛里藏着笑意。
“嗯。干干的剩米饭，只能用豌豆苗打汤泡着吃。”
“信息差是这样的，我看到了老廖的店里今天肉制品打折。明天做腊味炒饭吧？”
“炒饭……你会做吗？”
“有关于米饭的一切我都很熟的。”于柿比划了一下，挺直了腰。
“哈哈，好啊……你刚刚叫我什么来着？”陆井手掩着嘴轻笑起来，过了一会儿又突然止住笑意问道。
“……‘井’啊？你不喜欢我就还叫姐。”
“……喜欢，当然喜欢的。”陆井一愣，随后说到。
锅里的水开了，在水汽在透明锅盖上凝出水珠，积攒得多了就又落回去。陆井看着灶台发呆，一时之间竟忘了厨房里还有一个人。
“……我其实有些抱歉，因为你的……早年经历。”于柿有些别扭，说完忙拿着拌好的凉菜要走。
“没什么好‘抱歉’的吧？都是过眼云烟～”陆井悠悠说着，捋了捋不存在的胡子。
于柿闻言停下脚步，转头看向她的眼睛。在陆井忍不住要移开目光之时。“你能这样想就真的太好了。”于柿苦笑着说到，随后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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