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明月不谙离恨苦(3)

苏涉低声道:“听闻云深不知处被烧后,宗主亦力请他至兰陵作高位客卿,不想被严词拒绝。”

金光瑶道:“他是蓝家的人,自然是向着蓝家的,要他背弃族门,自然不可。就如同我是金家的人一般。这回便不强他换位置,他仍然在姑苏蓝氏。我只是助他一道东风,让他行去更高的,能做更多事情的地方——你说,他要如何拒绝呢?怎么舍得拒绝呢?”

而那最高的地方只能有一个人。

苏涉声音已经微微带了些颤:“他一旦起了取宗主而代之的念头。两方相争,到头来只能俱伤。”

金光瑶轻轻笑了声:“或许……还不止是两人呢。”

片刻的沉默后,苏涉叹道:“敛芳尊心神深沉,苏某自愧不如。只一事有些疑惑:蓝忘机向着夷陵老祖,也并非什么无人知晓的密辛。如今宗主是仙督,何不以声讨夷陵老祖余党为名,再度集百家之力,声讨姑苏蓝氏?”

金光瑶皱了下眉毛,半真半假道:“你当泽芜君好欺负?同他正面对上,得不到什么好处的。”

——术业有专攻。

意识溃散的瞬间,蓝忘机竟不合时宜地想起夜间蓝洵那句。毕竟不是医修,回复灵力的护阵只能助人缓过一时,哪里经得住他这样消耗。

他倒下去的时候几乎没有动静。若不是蓝枢年纪小辈分低,挨到最后一个出雅室,又好巧不巧回了一次头,大抵都没有人会发现。

那一刻少年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凉了,惊得甚至没了声。顾不得“不可疾行”的规训,几步就扑过去扶人。蓝忘机软软倚在他臂间,毫无声息,苍白面色甚至透出些微骇人的森然。少年颤着声,连唤了几遍“含光君”,仍是没有回应。

他父母亡故后多受长桑君蓝栩照拂。蓝栩医剑俱精,虽说三年前便不再教他剑,医理倒还是教的。蓝枢竭力回想着,试了试蓝忘机鼻息和脉搏,又哆哆嗦嗦去碰他几处穴位,贯入灵力。折腾过小半刻,蓝忘机咳了两声,微微蹙眉,似是极不舒服的样子,人却仍是醒不过来,冷汗早透了重衣。

蓝枢急得没法,又不敢离了他去唤人。好在此时蓝洵行经雅室,听得里面动静。因着先天弱症,他自己便常有晕厥的情况,久病成医,多少也有些经验,当即先取白笔起了护阵。

他识得蓝枢,又思及夜间之事,便朝少年道:“玉衡,去唤长桑君来。”

意识恢复时,先是感到眼前光影幢幢。

蓝洵在一旁守着,见蓝忘机长睫微动,知人是醒了。虽然论起来蓝忘机还得称他一声师兄,但蓝忘机性子冷,他自己又多病,不常出户,故而二人私交并不如何亲熟。云深不知处重仪礼,日常起坐举止皆不逾矩,蓝洵便并不直接碰他,只拿那白笔轻轻点了一下他眉心。

“勿睁眼。点了灯,留神亮光晃了再头晕。”

蓝忘机识出他声音,低低应了一声。直到适应眼前的光影,才微微睁了眼。

蓝洵见他面上几乎没有人色,叹道:“我夜里说了什么?如何这般没有记性!”

如若说这话的是蓝曦臣,大抵会挑起他那点无名火来,但如今说这话的是蓝洵。蓝忘机不曾想一日里扰了人两回,着实有些歉疚,只低着眼不说话。

潮凉的血腥气从胸腔一直盘桓到喉咙,他甚至错觉自己咽了一把冷水泡透的铁屑。微微挣了一下,试图坐起身,不想又是一阵晕眩。蓝洵见状,也顾不得礼数了,伸手就把人按回原处:“别动!”

他力道虚而浮,根本没有多重,却不巧正落在蓝忘机肩上戒鞭伤处。蓝忘机登时抽了口冷气,整个人就失力地软倒下去。不防见他如此,蓝洵也惊了一下,少顷才意识到缘由。思及原委,又觉着当面旧事重提,似是不大妥当。伶仃腕子虚虚悬了片刻,最后只道:“对不住。并非有意。”

“无妨。”蓝忘机缓过那一阵,轻轻地说。

蓝洵沉默片刻,道:“方才是我不知……现在还会疼吗?”

少有人这样问他。蓝忘机喉咙微微一梗,最后只道:“不妨事。”

见他不欲多言,蓝洵便也不再问,只道:“勿动作。若是再晕一回,”他轻轻笑了一下,喉咙里呛出点咳嗽。蓝忘机离得近,甚至能听出他肺腑里风箱般的回音。“我可扶不稳你。还得再唤人来。”

时近日暮,白日里议事的族人早已散去,雅室外重归静寂,只有偶尔的一两声鸟鸣和枯枝折断的声响。回廊上轻捷的步子自远而近,而后便是蓝枢探头进来,见到蓝忘机醒转,颇有些欣喜地唤了声:“含光君!”

一个嘶哑的声音冷冷传来:“不可喧哗。”

少年当即噤声,转到一边去了,反应之快堪比兰室里的听学门生见到蓝启仁。

见蓝栩进来,蓝洵亦起身,朝他恭肃一礼。蓝栩略略还了,并不睬蓝忘机,只朝蓝洵道:“修远近来如何?”

他年岁与蓝启仁相当,蓝启仁身形仍挺拔如松,声音朗亮,讲学时若是恰好逢着风停鸟静,声音能传出很远,像玉磬收尾的余音。蓝栩却因着独子早亡,整个人都显出些苍苍的颓态,鬓发间甚至见出霜色,声音嘶哑,无端一股阴郁之气。

好在蓝洵是见惯他这副模样的,面不改色,恭敬道:“近来无事。有劳长桑君挂念。”稍稍停了停,缓过一口气,又道,“此番烦劳长桑君,是因着……”

蓝栩漠然道:“我知他情况。不需多言。”

一句话被半道打断,蓝洵不免有些尴尬。不防袖子被人扯了扯,他转头看去,原是蓝枢不知何时躲到了他身后,嘴唇无声开合,是个“向来如此”的口形。

蓝栩淡淡道:“出去。”

蓝洵犹豫了一下,立在原处没有动。

蓝栩没有回头,道:“如何?我现下是连你二人都说不得了?”

少年当即躬身,恭敬道“不敢”,蓝洵亦道了声“不敢”。两人退身出去,轻轻合了门。

见蓝洵蓝枢出去,蓝忘机低低叹了口气,挣起身子,朝他端正行了一个晚辈见长辈的大礼。

蓝栩冷冷道:“不必。含光君当日动剑时,已不将我作长辈。现下也无需做态。”

只是简单的行礼,又透了一身冷汗。蓝忘机止不住地微微哆嗦起来,眼前又浮出隐约的黑翳。他自知蓝栩不会受这礼,也怕自己当着人面再晕厥一回,不敢硬撑,只一礼就起了。

蓝栩道:“我若是停鸾君,当即鞭杀你这不肖子。省得日后如此多事。”

他说的是蓝启仁。蓝启仁原有号曰“停鸾”,取自《诗》中“君子至止,鸾声将将”一句。因着师长同罚,蓝曦臣三年前罚蓝忘机的时候,也夺了蓝启仁这尊号,至今未复。但蓝栩素来与他是知交,深敬其性子,又在射日之征中一道固守姑苏后方,情义自然深厚。故而私下里仍会以这尊号称人。

蓝忘机没有作声。

蓝栩平平道:“手。”

蓝忘机默然照做。他指掌潮湿冰凉,全是冷汗。蓝栩只拿过片刻,就把他腕子丢了回去:“心神惑乱,惊惧忧思。死不了。”说着就从身旁的药箱里寻出几丸成药,拿油纸随手裹了,掷在案角。见蓝忘机坐在原处未动,冷冷一笑,嘶声道:“惧着我下毒?”

不料他竟出此言,蓝忘机一怔,道:“并无此意。”探手取了那药,默默理好大袖,又道:“长桑君现下既做医修,便不会拿医理杀人。”

蓝栩瞟他一眼,凉凉地说:“听着这话,倒还有几分像他教出来的。”

蓝忘机默然不语。

蓝栩并不与他多言,理了药箱,径自出去。“今日是玉衡来寻的我。他年纪轻,不知旧事。我便也不拂少年人心意。下一回,”他转身看蓝忘机,目光隐在沉沉暮色里,无端让人想到潜行的,阴鸷的孤狼。“给出去的便不定是药,而是别的什么了。”

见蓝忘机嘴唇微动,似是想说话,蓝栩冷冷道:“免了。我既非宗主,也非掌罚,也非你父兄。那些言语你想如何讲便如何讲,只不要讲到我面前来,没有用。我也不会听。鬼将军所谓上金麟台请罪的那日,姑苏蓝氏二十余修士死在他的手下,我儿便在其间。至于你,蓝湛,”

蓝忘机尊号仍在,他虽是长辈,依着礼也应以含光君相称,却毫不顾忌地直呼名字。“乱葬岗上你朝我的那一剑,我没有忘。想你也应该没有忘。”

他声音嘶哑,一字一句却咬得极清楚,像是嚼碎一块玄铁,再合着血肉生生咽下去。

“我不原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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