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料当初费尽人间铁(1)

少年道:“射日之征时,宗主传讯召回云游在外的族人,父母遂携我归回。那时候你还不在。后来他们战死,只留我一人。那时候在云深不知处,我几乎不识得人,也没有人和我在一处。”

小孩子都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的,当即道:“好可怜。我都有景仪时时在一处。”

蓝枢被微妙地噎了一下,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孩子似是会错了意,把那时候的自己想作了一个性子孤僻无人乐意交结的人。实则是因着射日之征,能提起长剑的修士都随时备着奔赴征场,伤病妇孺退居姑苏后方,能让一个十岁的孩子吃饱穿暖已是不易。无论是那时候的宗主蓝曦臣,还是蓝忘机蓝启仁,又或长桑君蓝栩,都没有精力再去顾及更多的琐碎事情了。

思追年纪太小,此时细讲这些怕是也不懂。蓝枢索性默认了他的意思,接着道:“后来长桑君收我于门下。什么都管着我,也什么都教我。就像含光君对你一样。”

里间孩子轻轻应了一声:“……啊。”

蓝枢接着道:“那时候长桑君亲子尚在,按着年纪我该唤兄长的。兄长剑修得好,医理也好,琴也弹得好,什么都做得很好。而我什么都不会,学也学不好,也不懂云深不知处的诸多规矩。我都不知道长桑君为何要择我入他门下。但长桑君管我管得极严,这不准那不准,做得不对要敲,修得不够好也要敲。你都想不来我在他手底下挨过多少戒尺——”

思追突然插话:“有景仪多吗?”

蓝枢忍俊不禁,道:“景仪那么小,谁会当真拿戒尺敲他?就是手上轻轻拍两下罢了,你听他闹得惊天动地的。”他叹了口气,又道,“那时候我不知事,就想着,你既是都有亲子,他又修得好,那你单单管他便好了,何苦来管我?还端着副师长架子,似是处处为我想,为我好。我不稀罕。又不是我自己要去你门下的。”

小孩似是被他吓到了,好半天才冒出一句:“你竟敢……”

“说我竟敢这样想?我当然敢,不单单敢想,还敢做呢。”蓝枢笑道,他简直能想到思追此时的神情。要不是门扉上结界挡着,他几乎要再伸手过去,揉揉这孩子发顶。“我不想被他管,就成日里拧着他来。规训说什么,我偏偏不做什么。要我讲雅言,我偏偏就说鄙语。要我卯时作亥时息,我偏偏夜里不睡,专拣着先生讲学的时候,在兰室里睡觉。总之你能想到的规矩,我大抵一条条地都违过。”

他想了想,又补上一句:“哦,单单没饮过酒。我父从不饮酒,所以我也没学来。”

思追细声细气道:“你好大的胆子。”

虽然清楚孩子只是单纯地感叹,但这言语本身,却似极蓝曦臣,或是蓝忘机。不知他到底是和谁学的这句。当然无论换做宗主还是含光君来说这话,蓝枢大抵都会当场跪下。好不容易把这诡异的相似感咽回去,他叹道:“我那两年不知犯过多少事,挨过多少戒尺。云深不知处师长同罚,有几回闹得狠了,连带着长桑君也得去跪祠堂。每一回我都觉着,他该把我逐出门下了。横竖我有爹娘留的琵琶和剑,纵是去了外面,大抵也死不了。但他从不提这种话。”

孩子的声音很小,却很笃定:“你是故意的。”

蓝枢轻轻地笑了,哑声道:“对啊,我就是故意的。”

他的修为在同龄子弟中只能说是平平,又非高位宗亲,在云深不知处并无什么特别的倚仗。不知长辈为何选了自己,也不知什么时候会不会丢下自己。是而存心顽劣,反复试探,与其说是铁了心地想挣脱管束,不如说是想知道长辈包容的底线究竟在哪里。他要如何做才能不被丢弃——

而无论他做过什么,蓝栩尽管斥他,责他,罚他,却从未说过要将他逐出门下,从未放弃他。

“正是因为上心,所以才会罚你。倘是当真不要你,才不会管这些事情。”少年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说,“含光君是念着你的,就像长桑君念着我一般。”

他像是同旁人讲,又像是郑重说与自己听。

“长桑君待我如父。倘有人伤他……我将报之,如报父仇。”

良久的静默。蓝枢疑心思追是不是已经悄无声息地睡着了,却又听到他怯怯的声音:“那……关禁闭,哪里都不许去,我会饿死吗?”

有心情想吃饭,那便是不再纠结其他事情了。蓝枢几乎要被他逗得乐出声,道:“禁闭只是要你长记性,不许再大半夜地乱跑。好端端地,不给人吃饭作甚?明日有师兄师姐给你送饭来。”转而又想起另一位小祖宗,道,“景仪同你一道破禁,也逃不过这遭。今日是他睡着了,那便先放他睡一夜。等着明日训过了,八成就送来和你一道关禁闭。倒也不必怕一个人。”

“啊。”小孩似是长长地松了口气,蓝枢听着他连声音都雀跃了几分,“只要景仪也在,我在这里待多久都不怕。”

蓝枢敲一敲门板,道:“你还想在这里待很久?这可是静室。倘是传出去,让玄门中人听了,言道含光君尚未婚娶,便养了一稚子在居处,还有哪位仙子敢嫁与他?”

一声琴弦铮鸣。

不知不觉居然打趣到含光君头上去了。蓝枢登时噤声,不忘把伸直的腿收回去。要从箕踞迅速转回规矩跪坐未免有些困难,他便退而求其次,摆出个像模像样的盘腿趺坐姿势。

却不闻人声,只有泠泠的琴。

少年提心吊胆过半晌,终于忍不住,悄悄抬眼去看。

蓝忘机膝上横着琴,静静端坐在青石上。雨夜没有月光,庭下积水却折出些粼粼的亮来。高树亭亭如盖,间而有叶子沉沉坠下去,湿漉漉地黏住他雪白衣摆。

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

但他分明那样年轻。肌肤鲜润,眉目清楚,鬓发如点漆。

琴声止息。

蓝忘机坐在原处未动,只那双琉璃色的眼睛看向他。

“我识得你的琴。”

方才同思追说话时已是动了情,此时又听蓝忘机如是说,蓝枢只觉得心下酸楚,几乎要落下泪来。“我父的琴。”

蓝忘机道:“末了是在你娘亲手里。”见少年眼眶通红,叹道,“……若是你当真想知道。”

蓝枢一瞬不错地看着他。

蓝忘机道:“此役酷烈。尊君仗剑,当先冲阵,中矢而亡。尊夫人取琵琶坐高楼,弦杀数十人,指甲尽落。力竭不支……回天乏术。佳子弟。烈女子。”

蓝枢哽咽道:“含光君竟记得这样清。”

蓝忘机微微一叹,道:“子甚肖父。玉衡亦是佳子弟。及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

眼前一片模糊,不知是不是又落了雨,风过时脸颊湿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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