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不是——”
短暂的沉默。
他眼见蓝启仁拢了散乱衣襟。光暗恍惚,他看不清那衣襟下是否也掩着狰狞的伤痕。
灯火跃动,在年长者面庞上投出岩壑一般深深的影,显得人犹似一尊经着烈火灼烧的白石。
蓝启仁静静看他良久,叹道:“忘机。已经过了,便不提。”
不待蓝忘机再应,他又道:“先看眼下。我讲,你且听着。”
蓝忘机无言,方欲起身,却见案上已经多出块帕子,只得先拾起来拭了口鼻处血迹。帕子浸过冷水,贴到肌肤时激起阵细微的颤栗。不防又有点粗糙的温热落上来,只一瞬,又移开了,像是谁很轻地抚了一下他的脸颊。
触到人额角脸颊都灼热,蓝启仁不由得重重叹了一声:“倘你不……”
“不。”
一句未了,便被生生打断。青年直直盯着他,神情里有种近似凶狠的不退不让。他眼睛颜色浅,这凶狠便显得人犹似长夜里潜行的,伺机而动的豹。疲惫却依旧警醒,森森暗色里一双荧荧的眼。
蓝忘机道:“我待此时良久。”
“好。”蓝启仁也不多与他纠缠,道,“而今清平,云深不知处并非人人都执刀兵。更多的灵剑与法器,都是存而不示人。”
蓝忘机自幼长在云深不知处,自然清楚蓝启仁说的是何地。“琴阁。剑阁。必争之地,当夺先机。兄长朔月在我手,我将去剑阁。琴阁需得劳动先生。”
两处堪称云深不知处的武库。上品灵器的威势远非凡物能及,纵然是姑苏蓝氏的修士,也并非人人都使上品琴剑。在蓝忘机二十余年的记忆里,事急从权,开琴阁剑阁,无论修为高低,一应分放灵器的情形只有两回,一回是火烧云深,一回是射日之征。
倘是欲争宗主位,少不得兵戈相见。倘是要兵戈,少不得要去那两处。
“尚有一事,需得留神。”蓝启仁接着道,“半月前我去过一回彩衣镇,听闻人言,镇上近来常有行商走马。”
“北人不惯船,南人不惯马。”蓝忘机忍着隐隐的头疼眩晕,勉强道,“地界在北,又惯于商贾之事,大抵是从兰陵来。”
蓝启仁微微颔首:“那时候清谈在即,我便没有多想,只道是随兰陵修士而来。不想清谈会罢了,他们仍未离开。非时非节,何须如此多的商事?”
倘是在雅室里,蓝忘机大抵只会说一句“我知”,但此时只有他和蓝启仁二人,便也不忌惮挑明了说:“怕是名作行商,实为窥伺。虽无实凭……”他微微抽了口气,咬一咬牙,方道,“虽无实凭,但或有里应外合之事。”
蓝启仁沉沉应了一声,没有再多言。他来时挟剑负琴,那琴横在案前。
山径上石灯渐次亮起,自一灯传诸灯,而后万灯皆明。
“记得曾有一支习我姑苏蓝氏琴术,而后又因‘道不同’,转投兰陵金氏。因着琴剑皆通,射日之征后声名渐起。玄门论及乐修,姑苏蓝氏之后便是此人。论及剑修,亦能占一席之地。”蓝忘机看着案上琴,慢慢地说,“兰陵父子二人,工权计,惯做暗中事,又将自己摘出去。纵是对我姑苏蓝氏起他念,想也不会使自家子弟来趟这水,定要令旁人做马前卒的。而那秣陵苏氏又知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蓝忘机原本还欲说“有这心念,如何不好好地使在射日之征里”,转而又想到金光瑶潜伏岐山日久,一举刺杀温若寒的旧事,当真是另一重意义的知己知彼,索性缄口不语。
蓝启仁冷声道:“时无英雄,竟使竖子成名!”
他说得无甚起伏,案上那琴却似是应着人声,七弦自鸣,如风过松。
蓝忘机微微一怔,肃然道:“久不闻先生琴。”
“既是经过射日之征,当知兵事。”蓝启仁不看琴,却看他,“倘是想要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应在何时?”
“非是夜半,而是平旦将至。”警醒过一夜,长夜将尽才是人最易松劲的时候,夜袭便多在此时。而现下甚至未至亥时。他素来聪颖,如何不知蓝启仁此言何意。
他要如何熬过如此漫长的一夜,又要如何保证到最后仍能负起琴剑。
纵是需得枕戈待旦,至亲在侧,也能暂得一夕安寝。
他并未当真睡去,只和衣在案上伏了。肌骨血肉都隐隐颤栗,却又有种怪异的安宁。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辛烈酒气猛然冲进鼻子。他微微呛了一下,几乎是悚然惊醒。云深不知处禁酒,蓝忘机险些分不清自己究竟身在何处。
好在清醒只需一刻。他迅速意识到自己仍在寒室。数月前他曾私饮,醉酒后闯入古室,惹出过不小的乱子。蓝曦臣当即没收了余下那大半坛酒,封在寒室,免着人再碰。
身作宗主,言行皆为诸人准则,蓝曦臣自是不饮酒的。更不必说蓝启仁,毕竟姑苏蓝氏的宗主便是准则于他——
然后他看到蓝启仁揭了那坛酒。
揭了那坛酒,朝剑上浇下去,又拈火符一燎。一道流火从剑镡直落剑尖,锋刃刹那烧出铮然亮色,甚至泛出微微的蓝。
先辈匣中三尺水,曾入吴潭斩龙子。
他衣冠磊落。手中剑教子弟,斩厉鬼,也杀人。
时候将至。
蓝启仁翻转长剑,归锋入鞘。他看着那森森半截寒芒,却奇异地不再感到恐惧:“先生,倘我不幸……”
“无所顾,则知死之不足惜,便不惧死。”剑鞘朝地上微微一顿,蓝启仁沉声道,“你倒是想得清楚。”
沉默似是极短暂,又似极漫长。
蓝启仁重重一叹,道:“我将看顾那孩子。”随后不待蓝忘机应声,又道,“既是如此,我也少不得问一回。倘我不幸,尔将何如?”
平平一句反问,蓝忘机却禁不住颤栗起来。直至此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竟从未想过有那么一日,面前的师长也会死去。昔年战事起时他还太年轻。他确然是利刃,那支“水木明瑟”系的宗亲是利刃,但无论如何锋利的刀剑,都无法斩断汹涌的洪流,只被那洪流卷挟而去,甚至来不及去思索死亡。
“竟是从未想过?”片刻后未见回应,蓝启仁不免都有些讶然,“且不说火烧云深和射日之征两桩大事,纵是上天垂幸,人人都能考终命,不横死,我也该是走得比你二人早的。如何能没想过呢?”
蓝忘机突然开口。
“我将活。”他道,“无论成或败,在此处,或是留不得此处——我都将活。”
蓝启仁凝视他良久,而后挟了琴剑,先一步朝夜色中去。
“既如此,我亦能无所顾。”
夜色深沉,云层浓厚,天边已能听到沉闷的滚雷。
他抬手下了云纹抹额,微微理过一回,置在折屏上,同那宗主大袍共在一处。
青云彩云缭绕高举。
他轻声道:“长风助我上高楼。”
第一道闪电劈下时,蓝忘机吹熄了灯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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