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料不啼清泪长啼血(2)

琴弦已断,这具灵器暂时是用不得了。蓝忘机挪开琴,只带了避尘朔月两柄剑,沿那狭路步出剑阁。

雷电已散,雨势见弱。风夹着雨丝扑了满脸。他看不见,全靠声音和旧时记忆,一步步朝下走。剑阁外地势极险,一步踏错便是深渊。

雨水淋过刀剑,铁的味道。对方诸人距自己当已不足百步。

剑气过,山石裂。迸溅的碎石几乎砸到脸上,蓝忘机神情却丝毫不动。

右边指腕麻木,早已无法握剑。他并不开口,只停了步子,左手按上剑柄。

有人道:“含光君。”

是蓝翚。人声一出,蓝忘机自然清楚他在何处,循声微微地转了脸去,如同目能视物一般。尚未应声,忽而听得一声悠长的鹤唳。

心下倏而一缩。

只下一刻,琴响如弓弦动。随即是一声短暂悲鸣,羽声戛然止,唯有林木簌簌,半晌不绝。

极度紧绷下他险些当场拔剑,好在最后一瞬硬是收住了。那一声琴里并无灵力,不是弦杀,单单一响而已,飞鸟却已坠去。

“虚发而下之。”蓝忘机淡淡地说。周身无一处不痛,他竭力压下难抑的颤音,“惊弓之鸟。”

“最后一言向含光君。开剑阁,弃琴剑,家主剑予我诸人。”蓝翚冷声道,“将刀剑向本家——上一回含光君是挨了三十三鞭子。倘是此回旧事再犯,二过重罚,要挨的便不止是鞭子了。劝君且为性命作考量。”

势力翻覆,家主易位,旧人本就再难立足门墙,或被逐出,或是一死。执意顽抗者何止一死,为示新主威慑,甚至得不了好死。

“人固有一死。或为大义,或为至情。”蓝忘机平平道,“今你我皆为这势位行事,谁也不必说义。只为人兄弟,骨肉之情,却是至情。他视我作手足,作骨肉,我便是拆骨削肉还亦无惧,况复搏杀死。”

他极少笑,言及此却微微勾了唇角。

“子非我。亦非我义,非我情。何来言我性命?”

蓝枢噙一枚隐符,匿在山石林木的阴影里,心跳如鼓,汗透里衣。少年人目力耳力都佳,他见蓝忘机自那险路下来,见白鹤当空坠落,听到鹤鸣,琴响和人声。蓝忘机声音并不大听得出异样,但见那白衣上大片的血,便能料想人伤得不轻。

剑阁下是重重黑衣,挟琴带剑。人皆蒙头覆面,他认不出具体形貌,只能辨出其间有蓝翚。正欲凝神再看,忽而却是一声冷冷的“冥顽不灵”,紧接着琴声齐动,声震山林,他眼见数身黑衣如激矢瞬发,直朝蓝忘机而去!

用琴的修士修为远胜于他。纵是离了数百步,琴声一响,蓝枢只觉得经脉剧震,眼前发黑,登时一口血涌上喉咙。好容易挣扎着缓过来,不想眼前寒光横贯,利气破空——

别放手!

术法撞破,他狼狈地直摔出去,唯一的念头却是这个。那道剑光斜斜落在小臂上,破血肉如裁纸,心念一瞬却压过了疼痛。灵器硬是没有脱手,蓝枢几乎是胡乱地一划弦,一道极凄厉的长声,竟是抵过了接连而来的第二道剑气。

下一刻,数柄白刃抵上咽喉心口。一圈森森的寒光,他却认不出握剑的都是谁。

“我道是谁,玉衡。”

他眼见曾领着自己巡山,教自己识认地势的人站在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几乎要认不出那是蓝翚。

杀术劈空而来,蓝忘机足下一转,急旋而退。弦杀将面前山石击得粉碎,裂痕一直蔓延到白石阶上,碎石坠入深渊。觉出脚下松动,他提气直跃,不踏阶而朝高去。

辨着灵力深浅,蓝忘机料想对面无一人的剑是上品灵器。这也正是他死守剑阁的缘故。存剑之地存旧铁,其中不乏上品灵器,唯家主剑能号令。倘是落入人手为人所用,他纵是再不惧死也无济于事。故而一不可弃朔月,二不可失此处。

崖壁间烈风阵阵,人无法御剑,只能靠身法闪转。避尘剑光扫落,桐木难抵金铁,数声裂响,琴皆断碎。

忽而一人直逼上来,剑气横贯面门!

倘换了寻常时候,如此近的剑气,寒光已然眩目,人定会闭眼,或是抽身闪躲。此时看不见反成了好事,蓝忘机不退反进,只微一偏头避了锋芒,右手朝那剑直迎上去。他手上拈了诀,当空一拂,正击剑脊。一声铮响,长剑登时碎作几截。

电光石火间,蓝忘机已觉出来人功底深厚。区区一柄凡铁,竟生出不可当之势来。倘那剑是避尘朔月一类的上品灵器,方才正面一迎,碎去的便该是他的手臂。

后背一热,又是旧伤新血。朔月贴伏脊骨,细细地震颤长鸣。

不敢缠斗,也没有力气再缠斗,蓝忘机索性长剑直出,最无巧技的一击。看不见到底是妨了人,剑气落空,下一刻他便被那人死死擒住了腕子。

——正是此刻!

右边肩臂都有伤,他自出剑阁后始终是左手使剑的,但并不意味着右手便用不得。惯用左手,右手还在拈诀拂剑时迎了一击,当使对方更不提防他右手动作。指尖倏而蹿起灵符,寒霜骤降,指间血刹那凝作冰冷刃锋,朝人咽喉而去!

对方或可拧断他的手臂,但他这一刀足够断人喉管,夺人性命。

抑不住的牙齿战战。退后一步,那森森白刃便逼近一步。蓝枢抱着怀中琵琶不敢放,他手中无剑,只这琵琶继自亡父,是上品灵器,纵他修为不足,一拨已有千钧之势。持剑诸人也是忌惮灵器,不敢过于近前。

“为何……”

颤声方出二字,便收了。被剑抵着还想问个分明,蓝枢觉得自己当真是嫌命太长。

不想蓝翚竟答了。“不平事未及落到你身上,自然拿不起刀。”

他原不看蓝枢,只看向崖壁上缠斗的黑衣白衣。忽而似是想起什么,转眼看向少年。

“非也。明明也落到你身上了,如何却不知道呢?”

心下倏而一缩,疑虑陡生。只他未及问话,便见白弧当空而落。

那是一柄带血的剑,连带剑鞘,一并砸在面前泥地里,溅起一泼浊水。沾血落泥,却仍辨得出剑白鞘白,当是名品。

识出避尘,蓝枢周身一颤,惊声:“含光君!”

辨出少年声音,蓝忘机微微一惊,不想蓝枢竟在此处。他虽看不见,却也能想来,这孩子大抵是同蓝翚对上了。

身后黑衣修士手下使力,挟着他又朝前走了数步。

几步之遥,蓝枢已能看得分明,登时脊骨发寒,不敢动作。那黑衣修士手上无琴无剑,却有亮线自指尖出。天云微散,月光隐现,照得蓝忘机颈项,身上,腕间全是一道道的亮。他被弦制住,虽已按上腰间朔月,却不见动作。只因一动,缚在腕上的弦便会将那只手绞下来!

“你同他在一处。”并非疑问口气,蓝翚只淡淡地说,“现下弃琴,便容你生路——你诸人生路。连同含光君。”

隐匿身形的术法早被撞破,另十二名少年剑出鞘,却无人敢近前。

蓝翚道:“你打不过我。”

十二双眼睛全看着他,蓝枢死死咬着牙,怕一松劲自己就开始抖。

冷不防一人低低道:“你敢。”

竟是蓝忘机。他面上唇上颜色全无,颈下横弦,神情却仍是淡的。

酸楚猛地冲上来,少年一咬牙,不弃琴,反扣紧了弦。却不向着蓝翚,而是微微偏出去,灵力蓄势对准了蓝忘机!

士虽死不辱。当年岐山温氏灭门莲花坞,暴戾如此,都未曾折辱云梦家主江枫眠与虞紫鸢。而今他眼见蓝忘机被要挟作筹码,不欲使人受此辱!

少年修为尚浅,蓄势时那锋芒便掩不住。蓝忘机觉出灵力方向,心下微微一动。

他道:“佳子弟。”

一声轻笑。

蓝枢眼见那血衣下的五指一动,按了朔月,却不拔剑,只将那长剑朝背后一转!

竟将家主剑拱手让人——

一道念想忽而攫住了他,震如惊雷。尚未回神,耳边弦声震响,蓝翚剑光劈面而来!

比那剑更快的是另一道银光,转瞬就到眼下。电光火石的一刹,他只来得及辨出那剑鞘银白。落处却不是他的心口,而是怀里琵琶——

银鞘反拨铜琵琶!

灵力对撞,一声巨震,少年立时站立不稳,跌坐下去。

短暂的黑翳散尽,他先是看到一柄银剑,斜斜拦在身前。一道血沿着雪亮刃锋坠下去,如贯珠抽线。

蓝枢颤声道:“……含光君?”

那人身上是大片斑驳,白衣几乎辨不出本色,只一张脸尚是干净的,月光照出人面色雪白。

“勿动作。”蓝忘机低低咳了两声,避尘仍挡在少年身前,“你打不过他。”

一点新鲜的血。仿佛春桃不合时节,偏落在他的唇边。

天云开,明月现。

那黑衣修士仍立在原处,手中是出鞘的朔月。

他本蒙头覆面,与蓝翚手下任何一名修士形貌无异。不知哪道弦杀削开面幕,半幅黑布坠地,露出一张无人不识的脸,与蓝忘机竟如对面照镜。

“蓝斯飞。”蓝曦臣微微一笑,“想起事?亲自上。或是认清手下人。”

铮铮数声金铁交击,并着弦动。黑衣里忽有数人琴剑反向,朝向同为黑衣的修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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