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曦臣不解其意,只得接道:“涣不敏,望先生明示。”
蓝启仁沉声道:“其一,先为人。欲做事,先为人。你做得甚好,忘机也做得甚好。其二,你自知为姑苏蓝氏宗主。忘机骨鲠,将事情做到这种地步,而今全落在你身上。你却始终记得自己是宗主,没想逃,没想躲。甚好。”
蓝曦臣苦笑:“身为宗主,放任事情至此,总得担一份。更何况我纵是想躲,又能去哪里呢?左右不过早一时晚一时的事罢了,逃不过去的。”
蓝启仁沉了脸色,喝道:“你也知是你放任!”
蓝曦臣惊得一抖。他自幼生养于名门世家,心性温和,端方雅正,素来是名士楷模。纵使当年火烧云深,他携书卷出逃落难时,都未曾遭过如此面斥。
蓝启仁道:“你知为人,我便不知?你方才问我可否为忘机通融,自然可以。只要留得人在,这世间并无真正‘不可以’之事。只是你且想清楚。明日我当众为忘机求情,你听了我的。且不说瓜田李下之疑难辩,之后你我所言再无人信。在旁人看来,更是你心下无主,能听得旁人的。”
“你掌宗承族,自己心下要拿定拿稳了!不得随意听旁人的,不得放任旁人。我如此,忘机也如此。”
看蓝曦臣一时怔然,他接着问道:
“你且告诉我,不夜天那一晚后,忘机护魏婴御剑离去,你做了什么?”
蓝曦臣道:“我……恢复灵力,回到姑苏寻求支援。”
蓝启仁冷声:“那时候,你为何自己不先去寻人?”
“我……”
蓝启仁定定看着他,道:“为何要等?为何要回云深不知处?为何要同我,甚至其余人一起去拦他?为何要让更多的人知会这件事情?现下想要余地,当初为何一步步地将余地越走越窄?”
蓝曦臣茫茫然,道:“我……”
蓝启仁复道:“你自己想想。你们二人骨肉相亲,一同长大,一同习修,世人皆称双璧。你灵力耗竭,他灵力不耗竭?你当真就寻不到他?当真就打不过他?”他声音嘶哑,“你手软了!你不敢!你不忍心对他出手!”
他厉声喝道:“你不敢,就把处置他的权力留给了别人!”
“现在知道要回旋,要周容。当时为何要把那最大的余地让出去!”
一声当头棒喝。刹那间竟有冰凉的眼泪,沿着脸颊直落下去。
见他如此,蓝启仁稍微和缓了语气,接着道:
“知道可以回旋,可以周容,你比忘机到底清楚些。万事皆有度量,皆有规矩,但万事皆是活法。只要人还在,就没有什么当真是‘不可以’的。而今事情一步步退逼至此,最后的周容便是那最后的罚!”
蓝曦臣怔怔道:“先生是要我去亲手执罚。”
蓝启仁厉声道:“休忘了!你是忘机同胞兄长,是蓝氏宗主,有权掌最高的罚!好好地拿稳了!你去亲手执罚,就能把握那个度,让他活下来!最大的周容是让人活!”
戒鞭之狠,在于灵力灌注,不使真力,则无法拿起。一鞭破肌肤,两鞭透血肉,三鞭断筋骨,七八鞭下去灵脉俱毁。正常下来,十鞭足够生生打死一名修士。纵是万幸不死,也再无法习得修仙之术。
蓝曦臣轻声道:“我知。”
蓝启仁道:“‘身为宗主,放任事情至此,总得担一份。’是,确然如此。忘机骨鲠,年纪轻不知事。你是宗主,也同他一般?你是兄长,就由着他来?这所有的罪责里,着实该当你也有一份。”
蓝曦臣默默垂首,道:“我当替忘机领罚。”
蓝启仁沉声道:“然,无人罚得宗主。此下要记住,忘机这是把本应落在你身上那份一起担了!”
蓝曦臣声音极轻:“是我对不住忘机。”
蓝启仁问道:“而今我问你,家规《上义篇》第七则是什么?”
蓝曦臣虽不知他是何意,还是答了:“君子不贰过。”
稍稍一怔,他似是反应过来:“此下,我和忘机当戒惧,不得再犯。”
蓝启仁却只摇了摇头,淡淡道:“若是人人能做到,也就不必写在规训里了。正是因为无人能做到,才须得写在纸上,刻在石头上,时时提点,时时自省。有此心念已是不易,但做不做得到,终究两说。你和忘机及冠未久,尚未而立,之后的路还很长。这不是你第一次放任,也不会是最后一次。这不是忘机第一次莽撞,也不会是最后一次。皆是人之常情,避不过的。若是刻意强自去避,反失了常理,便是无心无情人。”
蓝曦臣默然。
蓝启仁道:“当日你继姑苏蓝氏宗主之位,同忘机说什么?”
蓝曦臣低声道:“你我兄弟,同气连枝,兴灭相依。”
蓝启仁微一点头,道:“你从来都是中正,忘机是那偏锋。你失手了,放任了,忘机替你担着罪,担着怨,担着罚。忘机刚且利,你须得顾着他,护着他,莫教他折了,最后保住他。”
他看着眼前的年轻宗主,雪光夜色下青年人的眉眼极清楚又极模糊,某几个瞬间,竟像极了自己的兄长。
同气连枝,兴灭相依。
他叹一口气,示意蓝曦臣起身,最后道:
“要想始终顾得住他,你得把自己先坐稳了。你若是坐不稳,失了这位置,更没人护得住他。他自己也不成。”
次日执罚在辰时。夜雪已停,树梢与檐角是一色的白。刚开蒙的幼童不准允观刑,也不知发生过何事,只仍旧如往常一般,随着报时辰的钟声,琅琅念着念惯了的调子:
“食时辰。
坐卧不知原是道,只么忙忙受苦辛。
认声色,觅疏亲,只是他家染污人。
若拟将心求佛道,问取虚空始出尘。”
琅琅童声里,蓝曦臣握紧手中的戒鞭,朝宗祠深深地拜下去。
身后蓝忘机几乎是被两名门生架进来的,他早已站不住,旁人一放手,就直接脱力地软倒下去。
“今有姑苏蓝湛。
不辩是非,忤逆尊长,伤我族人。
当请戒鞭,着重责。
伤人则还,计得三十三次。
姑苏蓝涣掌罚。云深不知处监。”
他看向那与自己如出一辙的眉眼,几乎抑不住声音中的悲恸。
“可有分辩?”
蓝忘机已经发不出声音,从他角度看去,只堪堪辨得出唇形。
“……认罚。”
初雪的姑苏极阴极冷。飞溅的血和着眼泪一道淌下去,经风一过,全成了冰。
三十三道戒鞭责毕。血肉尽裂,肌骨俱损,旧伤迁延十余年。
经络未断,灵脉无伤。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