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国，首尔。
谢森意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在弘大的街头，今天是周末，不少学生出来街头表演，对面巨大的oliveyoung挤满了人，估计又是在促销。
她没心情挤，今天晚上，她就要离开这个待了三年的地方了，三年前她好不容易上岸，拿到东大的录取通知书时，养母留下一笔钱就离开了，不是丢下她，而是替她找回了她的亲生父母，谢森意面对毫无感情却时刻想着吸自己血的亲生父母，毅然决然拿着那笔钱出国留学。
钱不多，二十来万，谢森意半工半读勉强在这边度过了异国他乡最孤独的三年，没有人联系过她，谢森意差点以为自己已经过上了无牵无挂一个人的生活。
直到上个星期，一通来自湖南的电话将她扯回现实，她的亲生父母，在一场车祸中去世，不但什么也没留……不，给她留了一个刚考上的弟弟。
谢森意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差一点她就能在这边定下了，首尔很小也很破，一碗拉面要抵掉她两个小时在便利店的夜班。
数不清的雨夜，谢森意在小小的柜台后面畅想着自己拿到医师资格证成为高薪阶级的样子，她会在弘大附近买房，这边年轻人多夜店多，就算她擅长社交，光是远远看着这份热闹也能让她暂时脱离孤独。
广场中央弹着吉他的人轻轻扫弦宣布一曲的结束，她用手遮了遮头顶愈发毒辣的日光，起身离开，继续往前走。
装修精美的服装店换了新爱豆的海报，谢森意驻足看了几眼，突然一个女人走到她身边，用韩语向她搭讪道：“请问前面有人演奏吗？”
谢森意下意识摇摇头：“没有……”
忽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连忙改口，一着急说了句英语：“前面有人在弹吉他。”
女人显得有些惊讶，也用英语问她：“你是外国人吗，我以为你是韩国人。”
谢森意知道女人只是在捧场，她没有韩国女生那样精致，三年以来妆容上没有一丝朝着韩系和水光肌发展，甚至连皮肤管理都没做过，一想到今晚就要离开，她也没心情服美役，这个小小的城市，不论男女，人人都在服美役，她受够了一天天花时间捯饬自己的头发丝和眼睫毛。
“没有，我是中国人”谢森意礼貌地笑笑，女人似乎想要跟她聊天，她一做出想要离开的举动，女人就会扯些其他的。
“你是在这里上学吗”
“是的，但我今晚就要离开了”
“为什么？你毕业了吗？”
“是的，我申请了国内的博士，要回国参加面试”
“那真是个好消息，不过为什么你看上去不是很开心呢？”
谢森意有些意外，女人居然能如此敏锐地感知到她的情绪。
“我可能只是有些留恋这个地方”谢森意说的是真心话，首尔虽然小，但是却十分浪漫，她虽不常出来，但是身处在浪漫的人群中总是让她感觉很美好，那是为数不多能消解她对这个世界的怨恨的一种方式。
女人听到这话，立刻摆出安慰的表情，俯下身抱了抱她：“你可以随时回来不是吧？”
谢森意接受了她友好的拥抱，点了点头，她并不想浪费时间在无聊的对话上，最后几个小时她宁愿多听几个街头演奏。
“不好意思，我可能得先走了，我晚上需要赶飞机”，谢森意再三告别她，没想到女人不依不饶地缠上来。
“我们今晚有个聚会，你想要参加吗，如果不介意的话，我可以成为你在首尔的最后一个朋友”
女人不断释放着友好的信号，让人不禁想起欧美国家拍短视频的博主，谢森意之前还幻想过随机抽路人测试善意给予钱财的那个路人是自己。
她默了默，居然说了句“好”。
“朋友”这个词确实有点触动她，自从来韩国之后她一心扑在科研上，每天独来独往，除了教授和几个调查小组的成员，回国之后她连一个帮忙代购的朋友都没有。
谢森意表明了自己在晚上八点之前必须赶到机场，女人欣然答应，叽里咕噜说了一串韩语，听着不像是首尔话。
“我叫何莉，你有英文名字吗？”女人又用英文说了一遍。
谢森意并不想告诉她自己的名字，现编了一个：“elro”
何莉鼓着掌重复了一遍：“erlo！我现在叫上一个朋友，我们一块去聚餐的地方吧！”
二十分钟后，弘大的十字路口，绿灯亮起，交叉人行道上人潮涌动，一个一米九的大高个傻笑着朝她们跑来。
“Hi，我叫李虎珍！很高兴认识你！”傻大个一口白牙晃眼，谢森意却纳罕他一口流利的普通话。
“嗨，你好！我是elro，”谢森意时常在一些意想不到的地方遇到会说中文的韩国人，比如上次在梨泰院的烤肉店，比如离别倒计时的现在。
“你会说中文？”谢森意难得露出了今天最发自内心的笑。
傻大个男孩看上去很憨，捏了两根手指在空中比了比：“一点点，一点点。”
谢森意无奈笑笑，又换成用英文和他交流，首尔话她说得不算好，大部分时间还是用英语交流的。
几人走到地铁口，谢森意最先刷交通卡，却显示余额不足，到此为止谢森意其实还是抱着一些警惕的，但李虎珍似乎乐观得超乎她想象，他跟何莉两人奔走了好几个银行硬是换来现金为她充了交通卡。
“我给你一万，作为交换，你可以为聚会买一个西瓜”
谢森意展露笑颜：“没问题！”
如果一分钱都不要她的，谢森意反而要更警惕了，刚好她的另一张卡里还有一些钱。
李虎珍十分话唠，一路上手舞足蹈地分享很多他们生活中的事情，何莉则稍微沉稳一些，两人看上去不像亲密的朋友反而更像外出推销的同事。
近三号线辗转了四个地铁站后，他们穿过一个十分朴素的市场买了西瓜，又七拐八拐，半天终于到达何莉的房子。
“我回来啦！”推开门，何莉脱好鞋直接进了房间，里面探出三四个人头。
“欢迎！”他们热情地朝门口的谢森意打招呼，像是熟稔已久的朋友，谢森意久违地感到一股暖意。
“按照我们的传统，需要先穿着韩服做仪式祭祖，之后再吃饭可以吗？”李虎珍说这话的时候，突然收起了一路上傻呵呵的样子。
“没问题的。”谢森意四处看了看，屋子空荡荡的没有什么遮挡，像是专门为了聚餐和祭祖准备的房子。
几个男生挤在最里面一间房间里摆放东西，看上去有一个神像，大概就是何莉说的他们的“祖先”。
门也是日式推拉木门，没有丝毫防盗性，刚刚上来的时候电梯里有提着菜蓝的老奶奶，谢森意反倒没有一开始那样戒心四起了。
何莉看了看表，催促了在准备其他人：“快一点吧，elro七点之前必须从这里出发，否则会赶不上飞机的！”
“谢谢你，何莉。”谢森意其实自己都不急，她当时那样说只是不想在这里耽误太多时间，事实上她是晚上十一点的飞机。
她应着何莉的要求填了一张“祈愿单”，何莉说那是向祖先祈求自己的好运以实现愿望。
谢森意跟着另一个女生去房间里换了一身很正式的韩服，从里到外像汉服一样繁琐，只是样式不那么好看。
“你真的很可爱，elro，祖先会实现你的愿望，记住我刚刚教你的步骤了吗，一定要尽量做正确，这个仪式对我们很重要”，何莉拉着谢森意的手真挚地说。
何莉刚刚“教她的”，指的就是祭拜时需要做的一些跪拜手势，以及不能乱瞟，只能看着眼前的地面。
她隐约有些不安，但事已至此，所有人都换上韩服等待在那个房间的门口。
“可以进去了，”何莉贴上来，推着她进了房间。
五个人站在那个神像前面，谢森意的确没抬头乱瞟，因为李虎珍站在神像的旁边面对着监督他们。
就在她想着早点开始早点结束时，李虎珍突然打开门，带了一个白人进来。
白人和她面面相觑，李虎珍过来催促他们赶紧站好注意眼神，谢森意这时已经感觉不对了。
这场聚餐，每个人都在准备祭祖，那饭菜是谁在准备呢？
谢森意看出那个白人也想出去，但此时李虎珍突然将房门反锁，大喝了一声：“准备！”
带她换衣服的那个女生走到神像前面，点燃了一卷写着字的纤维纸放进盆里。
“dont see！”李虎珍隔空指了指她，对谢森意皱了皱眉。
谢森意只好走一步看一步，和白男两人乖顺地低下头。
“小拜——”李虎珍的声音勃然而起。
谢森意没动，这是韩语，果然前面三个韩国人扑倒在地。
“左三步——”
“右一步——”
“左五步——”
“大拜——”
前面的韩国人衣裳布料悉悉索索，谢森意低着头，只能看见前面何莉的蓝色裙子不停移动。
“小拜——”
谢森意和白男同时动起来，这次李虎珍说的是英文。
“左三步——”
“右一步——”
“左五步——”
“大拜——”
谢森意觉得自己现在在跳大神，前面烧火的女生突然唱起歌来，密密匝匝的全是谢森意听不懂的词。
那个女生忽得越唱越快，念咒一般毫无情感起伏地往外吐词，她越唱越快，李虎珍喊得也越来越快，谢森意根本没机会完整得做完一个动作，几乎刚扑下来就要起身，六个人站起跪倒，提着裙子小步移动又站起跪倒，步幅也越来越快，谢森意突然感觉他们像在献祭自己，一股剧烈的恐惧感冲破了她的天灵盖。
但她不敢动，李虎珍失去心志一般，喊声渐渐只剩光秃秃的吼叫。
“完——”
最后一次跪拜结束，咒语终于停止，谢森意筋疲力尽地走出来，此时已经没力气思考这是在搞什么东西了。
何莉走出来，带着她换下韩服。
“elro，我们等下出去出发，你时间来得及吗？”何莉关切地问她。
谢森意看了眼时间，假装着急地叫出声：“噢天呐，来不及了，我必须离开了！”
何莉惋惜地捂着胸口，替她拿来包，谢森意看了看，证件什么的都在原处，没人动过她的东西。
“那我们送你过去”
谢森意在他们的目送下上了公交车。
上车前，何莉和李虎珍一齐给了她一个拥抱，何莉拉着她的手，重复问了一遍：“你还记得我们这次仪式的含义吗？”
谢森意面上不显，心里却有些厌烦了：“是为了祈福……”
“elro，回去之后半个月之内不要告诉别人我们相识了可以吗？”
谢森意没有问为什么，车已经来了，她随意点点头，慌忙上车，逃离了这个荒诞的下午。
午夜的飞机上，谢森意昏昏欲睡，脑子里不受控制地回放着白天的细节。
古文写的诵词，红衣服的纸人，迸高的火焰和咒语似的歌声……
一切都在昭示着不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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