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眼里的血红怎么都遮不了。
好在，看舞蹈的人，喝着酒的人，眼睛也是通红，加上红烛的泪从早流到晚，看不清她们也流过泪。
我摇了摇头。
摇头时，我听见耳边的声音说：“那就是，欲擒故纵了？”
池水没过胸口，好像那温热的丝衾拥到身上。
水花四溅各处，宛如账子上悬着的玉珩叮当。
在疼痛之外，我奇异地感到了这个陌生身体的充盈。我想起了自己落到闻道乡后，遇见初雪时的舞蹈。
风吻着我，雪吻着我，冰凉的吻，遍布了全身，身子却渐渐炽热起来了。
久违的热，让我好想哭啊。
我在雪里跳得欢畅，阿妤眼里流出了艳羡，阿父唇角明明含着笑，却清清嗓子，说：“歌舞虽不是坏事，但你们都要记着，作为女子，切不可以色艺侍人啊。”他难得地说了这许多的话，把我拉回了屋里，屋里的柴火熊熊地烧起来了。
好像只是昨日。
可他们离开，已经有一个年头，两个年头了。
“朕真没见过你这样的女子。”周身的雪雾变成了月光，又成了帐顶明珠的幽光。他的双眼幽昧不明，仿佛依旧在氤氲的水汽之中。
“我是乡野女子，和陛下后宫女子，自然不一样。”我讪讪道。
“后宫女子，就像这些珠子，工官手艺，大体都是相似的。”他伸出手来，指了指帷幔组绶上悬着的玉珠。
“而你就像这账顶的明珠，光彩无人能及。”他轻柔地拂去了我眼角的泪，“朕会下诏，封你为美人，赐宣华殿。”
我迟疑着，摇了头：“陛下放我回我的家乡，好吗？”
“家乡？你的家乡比宫里好？”
我咬了咬唇：“陛下说我像夜明珠，可夜明珠又怎么样？与这些珠子一样，在宫里头，时间长了，未尝不会暗了光泽。”
“欲擒故纵的戏法，一回不够，还要两回吗？”他哑然失笑，不以为意，“朕从未见过你这样的女子。不过，确实有趣。”
*
大约过了午夜，枕边传来均匀又陌生的呼吸，帐顶的幽光让我睡不着觉。
闻道乡的草庐又到了我零碎的梦里。
还有我真正的家。
我如今在这个身体里已经长到了当初离开时的年岁。
那时是少年不知愁滋味，在月下起舞。
而母亲含笑的目光追随着我的舞步，为清寒的月色平添了温柔。
她含笑看着我，可是笑着笑着，从那眼里却溢出了泪。接着，笑也被泪水淹没了。
她变成了看着我离开时那一刻的样子。
光影慢慢抽离的时候，我听见了她的呼唤，她一声又一声唤着我。
我回应不了她，那个世界离我越来越远，成了月光、星光与泪光交汇而成的模样。
这样想着，帐顶上明珠的微光也变作了泪雨里的样子。
我披衣而起，为了不惊动枕边人，赤脚便跑到那月色中去。窗外月光如水，树影婆娑，只是难有藻荇交错的情态。
“你为何痴望着这月呢？”
转过身去，原来他也舍了睡眠，起身正朝这里走来。
他望向月轮一笑：“月出皎兮，劳心悄兮。你有相思之人？”
我点了点头。这诗让我心里一颤。月色朦胧，他没有带冠，没有穿着三重衣，只是一个寻常年轻男子的模样。
我情不自禁地问：“陛下有什么思而不得之人？”
他好像还在一个梦里，以至于“思而不得”这四个字有些费解。
他摇了摇头，幽幽问道：“你所思念的人，是什么样的人？”
“是世上最爱我的人。”
他的眼睛略略睁大了些，这一句话，将他从梦里拉了出来，他饶有兴致地问：“最爱你之人？他如何爱你？”
“她会送我花。”
回忆将我拉回了那个老旧的弄堂。弄堂尽头的屋子，春日桃李，春色烂漫。秋日金桂，暗香盈袖。冬天有红梅点亮昏沉的的天。又到初夏，家里是否已经栀子飘香？
“她会为我念诗。”
她毕业于中文系，会给做的菜都起个美丽的名字，清炒花菜，叫“采采卷耳”，浇上蛋黄酱的沙拉叫“蒹葭苍苍”，一碗清鸡汤，名为“溱与洧，浏其清”。
冬日的长夜，她会给自己温一杯黄酒，给我热一盒奶，然后笑问：“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想着想着，眼睛又湿了。
“倒不似俗人。”
他接着望着我的眼睛，问了一句：“他在你的家乡？”
我点了点头。
“因为他，你不愿入朕的后宫？”他又问。
我摇了摇头：“入不入宫，是我自己的主意。”
他蹙起了眉头：“那是为何？你可别告诉朕，是因为君前生惧。你能抗命，也不像是心有惧意。”
“陛下对我，只是一时新鲜，一时情起而已。我对陛下，也不过萍水相逢，无爱可言。之于你，后宫之中，女子泱泱，多我一人，与少我一人，并不要紧，可之于我，这是一辈子。”
“爱？”他讶异，思量了片刻，望着我，若有所思道，“你若觉得美人的品级不够，朕也能封你为容华。”
稍许，他又补充了一句，“只是，你到底是舞女出身，若贸然封为婕妤，不合规矩。”
“陛下，这与品级和位份无关。”我看着他的眼睛，思忖道，“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是爱。陛下方才所言，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这也是爱。”
“那你怎知，你没有令朕劳心悄兮？”
“可我知道，你没有令我劳心悄兮。”
这句话使他发怔。
半晌，我才听见他说：“后宫之中，女子泱泱，无人跟你一般放肆。”他脸上的惊愕还来不及换作愠色，“更无人敢跟朕说这样的话。”
我忙蹲身：“陛下恕罪。”
窗外忽地起了一阵夏日难得的凉风，为我身上也添了凉意。迎着他的目光，背上似有冷汗沁出。
他的眼睛亮亮的，映着月色：“朕迟早会让你，劳心悄兮，劳心慅兮。”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相思（修）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