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醒来,无比头痛。
却不知她喝着醒酒汤的时候,乾坤殿里已掀起轩然大波。
百官静肃立于殿上,亓官霂焱端简而坐,正听着阶下大臣禀奏,殿外忽传来女子声音。
乾坤殿外,长公主身着云锦翠霞裙,头戴海棠金枝华胜,靓妆刻饰,容仪秀上,面朝正殿,稽首而拜:“臣妹晋阳,有要事禀奏陛下,望陛下恩准。”
诸臣子奇怪,一个公主怎么跑到御殿前来大呼,实在有失体统。
亓官霂焱眉峰凝聚,透过玉旈模糊看见殿外伏拜的身影。他怒于晋阳怎么闹到这里来了,又担心诸臣问罪于她,向陈安挥挥手,示意他把晋阳弄走。
陈安会意,忙拾级而下,赶到晋阳身边,让两个小太监架她离开。
谁知晋阳一个摆手甩开那二人,铁了心的跪地不起。
殿外再次响起她的高呼声:“臣妹晋阳,有要事禀奏陛下,望陛下恩准。”
底下大臣开始偷偷议论。晋阳素来行事荒唐,亓官霂焱也以为她是又要胡闹,心中隐有怒火。
陈安奉命来请,眼瞅着公主纹丝不动,而满朝文武都转过身来瞧着这一幕,急得都快哭了,“公主殿下,您要是有事,可以去后宫找太后禀奏,这里是上朝的地方,您在这实在不妥啊……”
艳阳似火,汉白玉阶上反射出一个跪着但腰杆笔直的脊梁,晋阳仿佛未听见陈安的劝诫,眼神无比坚定,“事涉朝堂,请陛下恩准。”
朝中议论之声更加鼎沸,事已至此,亓官霂焱只好宣她进殿。
进殿后,晋阳先冲座上之人行一大礼。
今日她难得露出身为皇家公主的端庄,身着揄翟,腰配禁步,连神情也是前所未有的严肃。
亓官霂焱还以为自己认错了人,就听她道:“陛下明鉴,母后抚养晋阳十几载,如今晋阳成人,母后又忧心晋阳终身,曾多次提及此事,从前晋阳感念母后关怀,但更想陪在母后身边多尽孝道,所以暂未考虑儿女私情。”
她说着抬头仰视皇兄,声音更大了些,似乎生怕殿里有人听不到:“直到前段时间,晋阳偶遇一王孙公子,此人才貌绝世超伦,晋阳以为普天之下,唯有此人有资格成为母后佳婿,是以臣妹斗胆请皇兄赐婚,还往皇兄恩准。”
亓官霂焱对她这种身为女子当朝为自己求姻缘的妄为行径不满又无奈,但一想到把她嫁出去自己和母后确实了了个大心事,觉得还是不妨听她说完。
他端坐御座上问道:“哦?是哪家公子,能得你晋阳青眼?”
“回陛下,此人正是裘家公子,裘筠楠。”
一石激起千层浪。
满朝文武炸了锅,亓官霂焱面黑如墨。
他沉默了好久,甚至怀疑这会不会是晋阳的恶作剧,待底下议论声渐消,他尽力沉心道:“晋阳,你是不是糊涂了,裘筠楠杀害了齐辰的父亲,他的母亲也因此含恨离世,朕已经褫夺他的世子身份,将他流放岭南了。如此罪人,怎能做公主驸马。”
诸朝臣站位仍井然有序,实则都吊着耳朵准备听长公主怎么回答。
却听长公主道:“髡彼两髦,实维我仪,之死矢靡它。晋阳愿意与他共赴岭南,望陛下成全。”
她字字铿锵,说完后伏地再拜。
底下“锅”炸得更厉害了,亓官霂焱气得甚至暂时忘了呼吸,自己的妹妹竟然看上茶楼里那个嚣张公子哥儿,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他的眼睛恨不得在晋阳身上瞪出两个火窟窿来,又不能当庭发作,毕竟家丑不可外扬,只能咬着牙竭力控制自己情绪道:“来人,长公主御前行为失当,将她送回住处好好反省,没有朕的允许不得出来!”
这一次陈安没有上前,御前侍卫直接将晋阳架了出去。
亓官霂焱担心百官对晋阳发难,表现出极为生气的样子,率先拂袖而去。
陈安高喏,“退朝~”
消息很快传遍皇宫。
未央宫内,方受完晨省礼的虞妆暖听到晋阳当朝求赐婚的事,惊得一口热茶滚在喉间不上不下,好不容易咽下去,她还是没能彻底消化这消息。
她以为晋阳昨日那番剖白是追忆往昔、“埋葬”故人,毕竟年少时再惊鸿一瞥的梦,醒来后也只剩怅然而已,哪知晋阳痴情至此,竟一头又扎回那梦里去。
她心里七上八下,总觉得这事很难收场。
可巧,太后此时派人来请,来的还是桂姑姑。自太后宣布避世简居,桂姑姑时刻随奉左右,已很少离开太后身边。
袖衿一脸郑重:“太后必有要事,此事应和长公主有关,娘娘您要小心应对才是。”
虞妆暖听得一头雾水,要放弃尊荣与裘筠楠去岭南受苦的人又不是她,她为何要小心应对?只是时间紧迫,她只能将腹中狐疑压下,先随桂姑姑前去。
一路上,桂姑姑一言不发,落在虞妆暖身后半步。
虞妆暖终究担心晋阳,虽然与这小姑相识不过数月,但她知道晋阳行事乖张的外在下,藏着一颗脆弱而需要温暖的心。
她向桂姑姑出言试探:“不知母后找本宫何事?”
桂姑姑谨守规矩,垂首作答:“太后她老人家忧心于晋阳公主的事,您是中宫,又与公主感情深厚,所以太后想与您商议此事。”
“不知……母后对此事是何态度?”
桂姑姑直言太后大动肝火,劝了好一会才劝住。
想来也是,晋阳此举无异于给太后和亓官霂焱出了个天大的难题,裘筠楠是已被三司定谳的犯人,晋阳竟当着百官的面请愿赐婚,这是既不给她自己,也不给她母后和皇兄留一条退路。
皇家儿女怎能嫁流刑之人,罪臣之子怎配尚公主之尊。
虞妆暖想替晋阳开脱,却找不到借口。
倒是一向少言的桂姑姑再次开口:“其实太后心里是很疼公主的,天下哪有母亲不爱自己的孩子呢,太后是最希望公主能觅得良缘的人,只是有许多事身不由己……”
虞妆暖听出点端倪,似乎太后对于晋阳和裘筠楠的姻缘并不完全反对,“桂姑姑的意思,太后并不是真的怪罪晋阳么?”
桂姑姑脸上表情有些苦涩,“奴婢大胆说一句,多年以来,若不是太后纵容,公主又怎会养成如此性格。出了这等事,太后也只会责怪自己疏于管教,哪会真的忍心责怪女儿。”
“可太后她不仅是公主的母亲,也是陛下的母亲,若是此次成全公主,难免会让人觉得她老人家徇私,如此不仅于公主无益,更会牵累陛下名声。人处于世,谁能不怕史官的那支笔杆子呢。”
虞妆暖内心忖度,这么说太后是在情理与法理之间两难了……
转眼便到了长乐宫,虞妆暖提裙而入,冷不丁发现亓官霂焱竟然也在,他与太后正坐在一起,面前跪着晋阳。
殿内鸦雀无声,气氛不太妙。
她低头行礼复又抬头,发现亓官霂焱正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惊诧,似乎不知道她会来。
但他没有开口,只是略一抬手指指旁边的座位,示意她坐下。
太后一副怒其不争的表情,瞥了晋阳一眼,转头对亓官霂焱道:“陛下不如看看勋贵中还有谁家子弟尚未婚配,未婚公主身上缠着这种流言蜚语总是不妥,若有合适人选,陛下可以为他们赐个婚。”
这边亓官霂焱还未答话,晋阳却一副铁了心的模样,当场驳了太后好意,“母后何须再自欺欺人,儿臣已在乾坤殿上表明心迹,如今还有哪家公子愿意要儿臣这个与他人私定终身的公主呢。”
她这一番无畏敢言,惹得太后更怒,几个月清心寡欲养出来的佛性荡然无存,伸手指着她的鼻子怒骂:“你还有脸说!你在乾坤殿上要死要活就算了,何须搭上哀家的名头,自己在文武百官面前丢人,还要提醒他们是哀家教女无方么!”
晋阳眼底一抹苍凉,笑意带着嘲讽,“原来母后是嫌儿臣给您丢人了,并不是真的关心儿臣。”
“啪!”太后气急,一巴掌掴上她的脸。
虞妆暖心中惊骇,差点要站起来阻止,脑中想起昨夜饮酒时晋阳对太后的怨念。
太后已是怒不可遏,早没了素日的端庄,脑后玳瑁钗差点因动作激烈而滑落下来。
“哀家承认,你幼时是对你关心不够,只顾着为你皇兄谋划争储一事,所以自你皇兄登基以来,哀家都对你无比宽容,你在宫里招惹是非,处处树敌,哀家也一味容着你闹,但是你胡闹也要有个限度!”
“你今日所作所为,丢的不仅是你自己的脸,也不仅是哀家和陛下的脸面,更是整个皇家的脸面!就因为你今日的行径,整个亓官氏都会因你而蒙羞,你想过没有!”
晋阳跪直了身板,丝毫不惧,眼中仿佛有熊熊火焰,要烧尽在场的每一个人。“同样是私定终身,皇兄与静妃就能成为一段佳话,为何儿臣就会让亓官氏蒙羞?”
她这声诘问问得掷地有声,虞妆暖明显感觉到太后呼吸一滞,而亓官霂焱嘴唇抿成一条线,从始至终没有开口的意思——也没有否认的意思。
御京夏末秋初多雨,这几日天又阴阴沉沉,天幕似乎在酝酿一场大雨,空气中带着雨前特有的燥热,弄得人心烦意乱。
一阵熏风吹来,吹动殿里燃着的沉香,稍解人心中烦闷。
太后看了眼坐在身旁的儿子,语气好似没方才重了,“你怎么好意思说,裘筠楠是个将要被流放的罪人,你与他私定终身,岂不是沦为天下人的笑柄!”
晋阳反驳:“感情一事,仅看是否你情我愿,怎分得出高低贵贱来,难道皇兄当初与静妃,看中的就是她显赫的家世么?”
虞妆暖一挑眉,波澜不惊地拿起桌上茶盏饮茶,掀盖的手指却因太过用力而泛白,她并不口渴,只借着抬袖的动作觑了眼身旁的男人,亓官霂焱眼底阴郁的如同外边的鬼天气。
呵,这是叫晋阳说中了还是没说中呢,虞妆暖心中一哂,聪慧如她,脑海中已转了几个弯。
若是没说中,那么亓官霂焱待静妃便是真情实意,她虞家不过是个平衡朝局的幌子,若是说中了,那么亓官霂焱对静妃也不过是见权起义,而今日之虞家,不过是第二个裘家罢了。
无论是哪一种,自己都不可能在某人那里讨得真心,不是么?
太后继续申斥亲女:“你满嘴胡言乱语,毫无礼义廉耻,哀家怎生出你这样的女儿来!”
到了这个地步,晋阳仍是没有半点示弱的意思,说话比太后还要强硬:“是儿臣不孝,那就请母后与皇兄褫夺儿臣的皇家身份,从玉牒中划掉儿臣的名字,让儿臣成为一介平民,跟他去岭南,此后也不会令皇家蒙羞了。”
“大逆不道!你既然如此不知悔改,哀家就遂了你的心意,来人!传哀家懿旨,晋阳公主行为失德,忤逆母兄,自今日起贬……”
虞妆暖吓得忙要站起来替晋阳求情,不料亓官霂焱一只手狠狠按住了她,让她起身不得。她扭头看他,发现他目视前方,并未看她,但手中力道未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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