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兴二年初春，宫外传来消息，晋阳长公主有孕。
刚巧虞妆暖一门心思的想展开自己的计划，却又苦于找不到由头，于是下令设宴于太液池的云梦亭中，邀众妃嫔为长公主庆贺，同时也沾沾她的喜气。
一说沾喜气，平时爱出门不爱出门的都来了，倒是比晨昏定省时人还齐。
一堆女人凑在一起，聊得无非是京中最近时兴的胭脂水粉，缎面花样，开场还算和谐，席间聊到兴头上，晋阳爱看热闹的老毛病又犯了，撺掇穆衍凉为大家吟唱一曲助兴，惹得余众皆附和。
年前有邻国使者入京朝贡，穆衍凉因颇善外邦曲调，被召至御前献艺，也算在邻邦面前露了脸，事后陛下下旨晋她为正六品的贵人，被后宫津津乐道了好几天。
以穆衍凉张扬显摆的性格，当然乐于在人前炫耀，所以很爽快地答应下来。
微风熏面，水波粼粼，几只天鹅樵风凫水，不远处的岸边绿柳依依，鸟雀不知匿在何处叽喳个不停，云梦亭四周红柱上系的纱幔垂放下来，亭中嫔妇的容颜若隐若现。
“厌浥行露，岂不夙夜，谓行多露。谁谓雀无角？何以穿我屋？谁谓女无家？何以速我狱……”
歌声缥缈，曲毕，穆衍凉行礼落座。
晋阳瞪着眼睛听了半天，最后道：“这曲子是什么意思？”
宫中论才学者莫娴无出其右，她今日着一身茶白色曲裙，上绣翠竹，加以竹青色滚边，整个人看起来恬静脱俗，她嗓音娓娓动人：“这唱的是一个女子被人强娶，此女宁愿被投入大狱也不愿委身于这人。”
襄晴感叹：“好有骨气的女子！”
沈雨柠嗤笑：“嫁人从的是父母之命，关刑狱何事，即使真的相关，那也是此女不从父母之命，收了人家的聘礼却不嫁人，才被投入大狱。”
珍妃反驳：“沈嫔这话就偏颇了，本宫听着明明是歌咏这名女子遵循本心，勇于反抗之意。”
双方各执一词，引得其余人纷纷站队，晋阳冲虞妆暖挑眉一笑，将为人母了还是那么调皮。
虞妆暖习以为常，埋头吃酒，这个时节的柿饼特别好吃，她一时贪嘴，又拿起一块。
抬眼看见尚食尹媛就候在亭下不远处，再抬首是众妃争论不休的熟悉场面，她勾唇一笑，笑意淹没在七嘴八舌的吵闹里。
莫娴恬淡，一向不与人争论，沈羽柠不愿看她置身事外的样子，把火往她身上引，问她怎么看。
只见莫娴浅笑，不急不慢地回答：“娴学识鄙薄，不敢卖弄，不过娴入后宫，既是父母之命，也是娴心之所愿，这歌中女子是何心情，娴并不能理解，也就不能为沈嫔解惑了。”
此话既出，四下鸦雀无声。
将歌中故事带入自身处境，谁敢说自己是被迫入宫？谁敢说羡慕歌中女子勇于反抗命运的勇气？
虞妆暖看向莫娴，心说你够狠的，直接把话题给终结了，估计穆衍凉以后都不会在宫中唱这支曲了。
刘潇儿刚才一直帮着珍妃赞美歌中的那名女子，闻言急忙想圆回来：“莫嫔说得对，谁不是自愿入宫呢？再说咱们女子啊，就该出嫁从夫，嫁了人就该收心，好生相夫教子，毕竟女子不如男子，嫁了人才能有倚仗不是。”
这话说得虞妆暖眉头一皱，女子不如男子这结论未免也太绝对了，通常男子为了掌握主动权说这话可以理解，但女子怎能如此自轻自贱，岂不更让男人们看轻？
她看向众人，或许是因为莫娴方才的那番话调起的太高了，竟无一人出面反驳。
终是忍不住，她开口：“刘容华此话也有些偏颇，女子未必就不如男子，只是生来便被告知有男耕女织的分工，女子便没想过还有其他路可走，本宫在入宫前也曾听说过一些民间夫妻的故事，不乏男子游手好闲，女子辛苦养家的事迹，可见若是给予尝试的机会，女子做的未必比男子差。”
她毕竟是皇后，身份摆在那，不好说的更直接，只好婉转点表达。
晋阳率先鼓掌给她捧场，“皇嫂说得对！”
其余人面露尴尬，也跟着象征性地鼓了一下。只有一人不同，虞妆暖感觉一道炽热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寻过去，是新入宫的答应窦珺羲。
往常她总是默默无闻，匿在人群里，此刻眼神极为犀利，耐人寻味。
虞妆暖一时捉摸不透她是敌是友，再看去时她已经将目光移开了。扫视四座，静妃今日格外沉默，方才的争论她也没有参与。
虞妆暖自然不愿放过落井下石的好机会，忍着腹中微恙，她感慨：“今日此情此景，倒是让本宫想起上次家宴时，沈氏犹在，一曲琵琶与穆贵人的歌声相辅相成，实乃佳音，可惜歌声犹在，琵琶蒙尘啊……”
静妃脸色一僵，虞妆暖心情愉悦。
痛楚逐渐明显，虞妆暖撑着笑意宣布散席，众人都等她先走，起身的刹那，她突然捂着腹部倒地，桌上碗碟被云袖挥到，场面一片狼藉。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到了，候在一旁的袖衿率先反应过来，疾呼：“快传太医！”
虞妆暖其实没那么痛，给别人设局还不至于把自己搭进去，她只是装作很痛的样子，心里思索着接下来的计划。
众人团团围住她，她只听得一道如天边云雀般清越的声音：“臣妾略懂医术，不知能否允许臣妾为皇后娘娘医治试试。”
说话的正是窦珺羲，在场的人都愣住了，没有人敢拿主意，皇后千金之躯，万一治出个好歹谁来负责？
寂静之际，窦珺羲已经擅自上前为虞妆暖搭脉，行望闻问切，虞妆暖忍着“剧痛”配合她，因演得太卖力，额上已有薄汗。
她动作迅速，观察着桌上食物，很快做出结论：“娘娘是因同食柿饼和酒导致的腹痛。”
跪地扶着虞妆暖的袖衿愣了愣，没想到半路杀出她这个“程咬金”，且还真有两下，问她该怎么医治娘娘。
窦珺羲面色从容，命人去取盐水帮皇后抠喉催吐，又当场写了方子派人去太医署取药。
虞妆暖做了万全准备，其实今日只浅酌几口，反而催吐的滋味比腹痛还难受，袖衿帮她漱了口，扶她落座，她虚弱地说自己好多了。
宫人抬来步辇，她被扶上去回了未央宫，一番折腾，众人散去。
傍晚传来消息，尚食尹媛办事不力，罚去掖庭浣衣。答应窦氏医治皇后有功，晋为正六品贵人。
虞妆暖听到时吓了一跳，尹媛之事在她意料之中，但窦氏从答应直接晋为贵人委实骇人听闻，要知道苏皖当初连升三级已是罕见，而窦氏此次是连升四级，亓官霂焱就不怕招人非议？
来传话加替君慰问的陈安是这么说的：“陛下听到娘娘您有事，担心的不得了，还没听禀报的人说完就要来看您，后听说窦贵人救了您才转忧为喜，说要厚赏，奴婢本想着连升三级将其晋为美人已是极大的恩典了，但陛下不满意，说‘皇后之安康岂不比苏氏有孕更重要’，执意要将窦氏连晋四级呢。”
陈安敏锐察觉到帝后近日的微妙，卖力在虞妆暖面前替某人说好话。
“陛下本想来探望娘娘，但近日实在是朝政繁忙，眼下正接见齐侍郎呢。”
怕虞妆暖不信，他上前一步悄声补充道：“似乎……是和军政有关，娘娘您也知道，边疆无小事。”
那就确实是在忙了，虞妆暖知道陈安不敢胡乱捏造这种事，心里也就原谅某人没有前来。
陈安走后，尹媛趁黑摸到未央宫侧门，哀求袖衿请皇后为自己求求情，袖衿直言拒绝，尹媛含恨而去。
虞妆暖对门外发生的一切心知肚明，当晚睡了个好觉。
几日前，袖衿故意透露给尹媛皇后爱吃柿饼的消息，尹媛为得未央宫青睐，今日特意献巧般为皇后献上柿饼，因宫里从未做过这些市井小食，准备匆忙且食材有限，尹媛只做了少量，仅献与皇后一人。
虞妆暖确信她不知柿饼与酒不能同食，因为她与袖衿同是徽州人，而虞妆暖问过袖衿，徽州不产柿子，当地人甚至不知这是何物。
别说徽州当地人，就是物阜民丰的御京城，许多达官贵人也不知这是何物，在他们眼里，这些市井小食是上不得台面的。
翌日晨省后，窦珺羲主动留了下来，刚好，虞妆暖对她也挺好奇。
不过毕竟她昨日救了自己，虞妆暖还是先道谢，又赏了她一堆东西。
窦珺羲对着绫罗珠宝很是平静，甚至有些兴趣索然，虞妆暖这才想起她似乎出身淮州富商之家，淮州那种富庶之地，只怕与御京不相上下，难怪她看不上眼。
客套话说尽了，窦珺羲还没有走的意思，想起昨日那道犀利的眼神，虞妆暖不禁打量起眼前的人。
窦氏容貌也算上乘，尤其那双眸子乌亮，举手投足间不失礼仪，但她似乎不爱宽衫云袖，总是着一身对襟窄袖，缺少飘逸之美，多了几分利落干脆，就如她与人交谈的风格，不喜迂回，也不喜拖泥带水。
她对人对物都有一种冷淡感，与静妃傲骨冰霜般的冷意不同，她的冷是仿佛对眼前一切提不起兴趣，荣华富贵，甚至生死荣辱，她都没放在心上。
虞妆暖换了个姿势坐着，对她更好奇了。
窦氏果然直来直去，不到一盅茶的时间便道明目的：“臣妾有要事禀告娘娘，还请屏退左右。”
虞妆暖泰然挥手，命无关人等都退下，只留了袖衿等心腹在殿内。
但窦氏的第一句话就打破了她的镇定——
“臣妾知道兰儿还活着。”
空气凝固了，虞妆暖主仆俱惊，袖衿甚至在须臾之际已经思考到了今日是否要让窦氏活着走出未央宫，
但来者是真的没将生死荣辱放在心上，她依然带着点冷淡：“娘娘不必担心，臣妾若是想揭发早就做了。”
虞妆暖进宫一年，多少有些长进，很快收敛情绪，从容地看着她：“这说明你是聪明人，跟聪明人说话，本宫喜欢开门见山。”
窦珺羲知道皇后什么意思：不要废话，直说你想干什么。
她颔首，对着主仆说起几个月前的事。
那天她是无意中走进那片草丛，本来是想在宫中药圃里找一种草药，结果越走越偏僻，于是就撞见了草丛里奄奄一息的人。
殿选前在毓秀宫同吃同住那么久，窦珺羲对这个人有印象，是伍氏身边的侍女兰儿，她深知自己一定是撞见了什么宫闱秘辛，不想惹是非，本着医者仁心的想法救了兰儿，在她苏醒前便离去了。
襄晴与伍芬宜乃手帕交，这件事新入宫的人都知道，刚巧窦珺羲与襄晴同住邀月宫，回宫后便看见襄晴慌慌张张往外走，瞥见她怀里露出来的黄纸，窦珺羲心下了然，假装随意地与她攀谈几句，告知她药圃尽头有块地方特别荒凉，晚上千万别去。
剩下的，自然是听天由命了。
几日后，宫人都在议论襄晴的异样，又几日，听说皇后去看望了一次，襄晴便好了。
窦珺羲开心的在药圃里继续找草药，这宫里风起云涌，不关她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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