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的天正是闷热，聒噪的蝉恨不得钻进人的脑袋里叫。
意大利某不知名小镇上的一间旧公寓。
生锈的吊顶风扇在天花板上苟延残喘，淡绿色的墙纸脱落了大片，露出里头斑驳的墙砖。
单人沙发上堆满了衣服，中间隆起一个团子。
“嘭嘭嘭！”
木板门被人砸得摇摇欲坠，女人油腻的声音跟恼人的暑气一样将人层层裹住——
“苏！”
“……”沙发上的团子发出一阵稀奇古怪的声音。
“苏！！”
“来了！！！”
苏漪橙猛地坐起来，扒开堆在身上的衣服，提起滑落的肩带，将凌乱汗湿的头发随意扎成丸子，跟着一只拖鞋走过去开门。
迎接她的是空中的唾沫星子——
“你的租金到底什么时候交？已经拖了两个月了！两个月！”
“亲爱的房东太太，不是我不想交啊，”苏漪橙抹了把脸，侧身让出凌乱的房间，“要不这样，您自己进来看，有什么值钱的尽管拿走！”
“少跟我来这套！”女人冷哼一声，胖胖的手指戳着苏漪橙的肩膀，“十天后我要是再看不到租金，你就卷铺盖睡大街上吧！”
“哎我……”
砰！
木门被大力甩上。
“……”
苏漪橙揉了揉被戳红的肩，仰天长叹。
看来真的要找份工作了……
她从一堆杂七杂八的东西里翻出电脑，连上网路，查看附近的招聘信息。
这座小镇规模不大，人口不多，招聘网站上也都是些时薪低微的兼职，苏漪橙滑着鼠标，没几下就翻到了头。
她赌气似的摔了下鼠标，结果下一秒电脑就黑了屏。
“……”
苏漪橙插上电源，按了几下开机键，漆黑的屏幕还是毫无变化，好像被屋里腻人的暑气粘住了一般。
她狠狠戳了戳电子屏，瘫在沙发上。
屏幕却在此刻重新亮起，网站的顶端跳出来一条最新信息——
【诚招短期家庭教师一名，两个月四千八，可包吃住，最好是华人。】
四千八百欧元，折合成人民币就是两个月……三万六？
苏漪橙眼睛一亮，连忙点击“联系”键，生怕晚几秒就被别人抢了先。
对面浅灰色的头像一闪一闪，信息一条接着一条冒了出来。
苏漪橙大概扫了眼，了解到对面后天就要回国，时间很匆忙，所以如果她不介意的话，希望下午能约个时间面谈。
苏漪橙在意大利呆了四年，知道这边远没有中国太平，虽然对方是中国人，但是那急切的态度也她生出几分顾虑。
只是……
她打开手机的支付软件，一只手便能数清楚的数字毫不留情地嘲笑着她此刻的窘迫。
苏漪橙咬牙，回复了一个“ok ”的表情。
见面的地址离这边不算太远，到时候谨慎些就是了。
对面得到她的答复后就下了线。
苏漪橙解决了眼下的燃眉之急，心情轻松了些，放空地盯着眼前的界面，却在看到右下角那几行先前被折叠的信息后猛地坐了起来，差点把面前的电脑掀翻——
【工作内容具体信息：钢琴陪练】
“……”
有那么一瞬间，苏漪橙甚至想跟对面说，她反悔了，能不能不去了。
她无意识地摩挲着自己的手腕。
这仿佛已经成了一个条件反射，只是提到，就会隐隐作痛。
-
简单应付几口午餐后，苏漪橙带上防狼喷雾，在房东太太的嘀咕声中“借”走了她破破烂烂的二手自行车。
地址在郊外，苏漪橙蹬着快要散架的自行车，在毒辣的日头下出了一身汗。
二十分钟后，她停在一小片树荫下，眼前是一片望不到头的草坡。
茂盛的草足足到人膝盖高，夏风拂过，连绵的绿色似海洋，波澜起伏，十分壮观——要是不用从这中间穿过去的话。
苏漪橙望着草坡间若隐若现的一处庄园，叹气，知道自己大概走错了路。可此处荒僻，一路上半个鸟影都无，更别提找人问路了。
她只能扔了自行车，深一脚浅一脚地挪向那栋房子……
“是苏老师吧？”
铁栅栏门前，中年女人递给苏漪橙一块干毛巾，面上满是歉意：“先掸掸草吧，我们这边确实不好找，辛苦你了，等会儿我送你回去。”
女人笑得和蔼，看着很好说话的模样。
苏漪橙心中憋着的火气散了大半，想到以后很可能要靠她发工资，遂扬起笑脸：“麻烦您了。”
女人带着她走进庄园：“我姓江，你叫我阿姨就好。”
苏漪橙：“好的，江阿姨。”
江婕：“我儿子呢是从小学钢琴，但是因为一些特殊原因没有请老师，一直是我在教他。
最近国内有事我必须回去一趟，所以想给他找个陪练老师——当然如果你的水平比较高，能够教他的话是最好的，工资这块都不是问题。”
苏漪橙看着女人走路带风的做派，心中不免有些紧张。
“对了，”江婕突然回头，盯着她，“苏老师可以接受试课吧？我看看你水平如何。”
“……”苏漪橙动了动手腕，体会到了什么叫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当然可以。”
“那就好。”
说着，两人已经穿过了花园，主堡的大门敞着，江婕却领着苏漪橙从左侧楼梯绕上了东边的塔楼。
苏漪橙站在楼梯上，庄园的布局景色尽收眼底，她不禁再次感慨人与人之间的贫富差距。
“苏老师？”
苏橙抬头，见江婕笑眯眯看着她。
“琴房在这边。”
她连忙小跑几步跟上：“不好意思……”
“没事，等苏老师正式来上课以后，可以自己去逛逛。”
江婕停在一扇两人高的圆形拱门前，从包包里拿出一串钥匙，边开门边解释：“这里就是平常上课的地方。”
门缓缓打开。
看清里头的格局后，苏漪橙没控制住自己的表情：“天……”
这哪是琴房，简直就是一个大型音乐厅啊！
她现在应该位于最高层，可这个地方竟是打通了整座塔楼，螺旋状的阶梯顺着墙壁盘旋至底层，凸出的平台皆做成了观众席。
一架象牙白的三角钢琴静静矗立在一楼大厅中央，从苏漪橙的角度看下去，就像一粒白色的珍珠。
江婕的声音适时响起：“苏老师，这边坐电梯下去。”
还沉浸在震惊里的苏漪橙：“……？”
所以，她们刚才为什么要累死累活爬到上面来，难道一楼没有门吗……还是这位阿姨只是想让她欣赏一下这间“琴房”？
江婕注意到苏漪橙变幻莫测的表情，苦笑：“是很麻烦……这座塔楼是我先生设计的，他坚持要这样，我儿子又很喜欢在这里练琴，所以以后要辛苦老师了。”
“这样……”
苏漪橙原本有些想笑，却不小心看见了女人眼中的苦涩。
“……”
她默默跟着江进了电梯。
一楼。
江婕找了个位置坐下，示意苏漪橙开始。
苏漪橙深呼吸，慢慢走到钢琴旁边。
吊灯的光影洒在白色的琴上，点点光斑晃得她有些头晕。
苏漪橙拉开琴凳坐下，手腕的刺痛更强烈了，针扎似的。
台下好像又坐满了人，明明是窃窃私语，她却听得清清楚楚、一字不漏一一
“怎么突然停了？”
“忘谱了吧……”
“搞什么，欧阳老师的学生怎么会犯这么低级的错误？”
“……”
苏漪橙抬起手。
一首就好，简单的一首就好。
指尖轻触琴键，流水般的旋律环绕在音乐厅里……
一曲终了。
苏漪橙站起来，没敢转头看台下，额间的细汗在灯下无所遁形。
四年没碰琴，到底是手生了，刚才这一曲，全凭肌肉记忆，只希望能让江阿姨满意。
一片沉默中，清脆的掌声响起，格外突兀。
苏漪橙愣了下，抬头看去一一
有人从黑漆漆的角落里走出来。
是个高高瘦瘦的少年，看上去十**岁的年纪。
黑色的发，灰色的衣，望着她的眼神十分热切。
“……”
苏漪橙猜他是江阿姨的儿子，遂笑了一下，微微点头。
“阿榆？”江婕见到儿子有些惊讶，“你怎么过来了？”
少年弯了弯嘴角：“听李叔叔说您在面试钢琴老师，就来看看。”
他的声音很轻，苏漪橙要集中十分注意力，才能听清。
江婕冲她笑笑，又问儿子：“那你觉得这位老师怎么样？”
“挺好的。”
苏漪橙见少年看向自己，连忙又要笑，可是他却飞快地移开了视线。
“……很好听。”少年道。
苏漪橙垂在身侧的手紧了紧。
“是挺不错的，”江婕也点头，“苏老师是在这边上的大学吧，米兰威尔第？还是罗马音乐？”
“……”苏漪橙抿了抿干涩的唇，“不是音乐学院，就是普通大学。”
江婕顿了下：“那还挺可惜的。”
苏漪橙没有说话，两手背在身后，揉了揉手腕。
“妈，”
少年出声打破了僵硬的气氛。
“以后就跟着这位老师上课是吗？”
“是，这两个月苏老师会带着你，你好好练，别偷懒。”江婕说完又转向苏漪橙，“苏老师，接下来这段时间要麻烦你了。”
“……”苏漪橙说不清自己是高兴多一点还是排斥多一点，只能点头，“好的江阿姨，不麻烦。”
“苏老师。”
苏漪橙的视野里多了一只手，白净修长。
与此同时，少年清越的声音响起一一
“我是江榆，榆树的榆，以后请您多指教。”
吊顶的光打在少年身上，他的头发有些长，遮住了额头和眼睛，看着很是温顺。
“你好。”
苏漪橙也伸手。
方才没看清，此时离得近了她才发现，少年的耳朵上戴着个黑漆漆的东西，却又不像是耳机。
江榆察觉到她的视线，微微侧头，神色有些不自然。
江婕自然也注意到了这幕。
她拍拍江榆的胳膊，示意他先离开。
江婕：“苏老师也看到了，我开出的工资不低，也可以包两个月吃住，就是希望你教阿榆的时候能耐心点、温柔点。”
苏漪橙懵懂点头，再联想到女人之前说江榆有些“特殊”，也就大概能猜出来了。
江榆他，应该是有听力障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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