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对不起……”
男孩低着头嚅噎。
江榆此时已然重新戴好了助听器。
他摸摸小孩的脑袋：“没关系，午餐时间快到了，你们先回去吧，我下次再来。”
孩子们鞠躬挥手，很快便跑没了影。
江榆重新看向树下那道身影，犹豫片刻后慢慢走过去。
苏漪橙把琴谱还给他。
“……谢谢。”江榆坐下来。
两人中间隔了一个人的位置。
苏漪橙知道他在为哪件事情道谢。
“为什么就算了。”她还是没忍住。
江榆垂眸：“他们只是调皮了点，没有坏心思……”
苏漪橙沉默。
风起，独属于夏日的燥热扑面而来。
苏漪橙偏头避开，看见江榆正仔细地抚平琴谱上的折角。
少年低着头，浓密的睫毛遮住了眼睛，苏漪橙却仿佛能看到里面的专注。
温和、宁静，和浓烈的夏截然不同。
苏漪橙突然很想知道，他为什么要选这条路。
“为什么学钢琴？”她问。
江榆的动作顿了下，抬头，看着苏漪橙。
他之前一直不敢看她，这是第一次，直视她的眼睛。
很漂亮，但是好像没有记忆中那么明亮，仿佛盛满天光一一
十三年前。
维也纳新年演奏会。
小江榆坐在观众席上，周围嘈杂的人声让他的耳朵有些痛，但是都抵不过此刻的兴奋。
他抬头看看音乐厅的穹顶，又伸手摸摸前座的椅背。
“阿榆，坐好，要开始了。”
头顶传来母亲的声音。
小江榆立马安静，小手放在膝盖上，坐得端端正正。
一串清亮的琶音。
黑漆漆的舞台中央陡然亮起一束光。
小江榆从前排座椅的空隙间望去，看见一个穿着白色礼裙的姐姐坐在钢琴边。
灯光洒在她身上，小江榆好像看到了童话书里的仙女，降临人间，在浊浊尘世中不染纤尘。
他完全看呆了。
直到耳边响起雷鸣般的掌声，他才在母亲的提醒下回过神来。
他拼命为她鼓掌的声音淹没在人群中。
她站在光与赞美下，白皙光洁的脖子微微昂起，像一只高傲的天鹅。
小江榆想留住仙女姐姐。
于是他趁母亲不注意，溜进了后台。
狭小的化妆间里，工作人员正忙着准备下一场演出，没人会注意到一个六岁的小孩。
小江榆贴着墙壁挪动，终于在最角落里发现了仙女姐姐。
她没有跟其他人一样拿着小刷子在脸上涂涂画画，而是撑着下巴，对镜子做出各种各样的表情。
小江榆轻轻走到她身边。
他不敢发出声音，因为害怕仙女姐姐跑走一一童话书里都是这么写的。所以他只是站着，看着镜子里的她。
直到她发现这位“不速之客”，生动的表情僵在脸上。
下一瞬，她又恢复了台前的高傲。
“你是谁？”
女孩开口，语调有种刻意装饰的成熟。
小江榆的眼睛唰地亮起来：“我叫江榆，榆树的榆。姐姐，你真好看，像仙女一样！”
“……”
女孩克制地抿唇，只有眼睛，弯得跟月儿似的。
她转头打量男孩，似乎也想礼貌性地回应他几句，目光却被他右耳上黑乎乎的
东西所吸引。
“你耳朵上戴的是什么？”她有些好奇。
“……”小江榆不想让仙女姐姐知道自己的耳朵有问题。
可是姐姐一直看着他。
“是助听器，”他微微侧头，只拿左脸对着她，“不戴的话我会听不清……”
肩膀上传来温热的触感。
小江榆抬头，对上女孩明亮的眼眸。
“你刚才听到我弹琴了吗？”她问。
“嗯，很好听，”男孩点头，在女孩的注视下，他小声道，“我以后也想像姐姐一样，站在台上……可以吗？”
“当然可以啊！”
女孩仿佛看穿了他心底的犹豫和不安，揉了揉他毛茸茸的脑袋，直起身子：“我刚弹琴的时候，老师说我不是学音乐的料，可是你看现在——”
女孩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神采飞扬。
“所有人都叫我天才。”
那个新年，不管是漫天绚烂的烟花，还是金碧辉煌的音乐厅，在小小的江榆心中，都不如拥挤的化妆间里，暗的灯光下，女孩的眼睛。
她在他心底种下一簇关于钢琴的火苗，此后任狂风暴雨，自生生不息一一
“助听器不是为了让你在意别人的质疑，而是要你能听清手下的琴音。小弟弟，希望有一天，我们能在维也纳的最高殿堂再见。”
-
风停了。
汹涌的热浪压得人几欲窒息。
苏漪橙按下心底无处宣泄的燥热，沉默地盯着江榆。
少年温和，连高兴都很少外露，可此时此刻，那双眼睛亮得让苏漪橙不敢直视。
“那位姐姐就是这么对我说的，”
江榆的手滑过琴谱上一行行油印的音符：“所以我开始学习钢琴，十几年下来，它已经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了。我相信总有一天，我能站上舞台中央。”
他转头看着女人，神色中含着某种隐秘的期待：“苏老师呢？”
“……”
苏漪橙没有接话。
她低头，掩去眼底的讽刺。
什么年代了，也只有象牙塔里的小公主还会相信“只要努力什么都能做到”的谎言了。
苏漪橙又无可避免地厌恶起江榆这份天真到愚蠢的倔强。
“苏老师？”
苏漪橙知道，以她的身份，有些话不该说，可是耳边少年的追问，混着暑气，一步步逼着她理智断弦——
“我没有那么远大的理想，我来教你练琴，只是因为你的母亲承诺每个月给我工资，并且我现在很需要这笔钱。”
“我也从小学琴，我曾经也跟你一样，以为只要再努力一点就能实现什么，可现实就是你看到的这样，我甚至没有考上专业的艺术院校。”
苏漪橙停下来，喘了口气，看着少年呆愣的模样。
江榆一张嘴开了又闭，嚅噎着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苏漪橙伸手，合上他摊在膝上的琴谱：“你现在也看到现实了不是吗，罗马音乐没有收你，是因为他们不会在一个注定走不远的学生身上花心思。”
“江榆，你的耳朵不适合学音乐，我真心建议你换一条路。”
“……”
世界寂静。
少年额前的碎发凌乱，完完全全露出了那双好看的眼睛。
苏漪橙看见里面有什么东西，无声崩塌。
是信仰。
“为什么……”
江榆仿若失了神，目光空洞。
苏漪橙抓住了那丝转瞬即逝的，卑劣的快感。
她谴责自己，可心底也有个声音在说：
你没错，你是在帮他，你只是不想他继续做无用的挣扎，到头来落得跟自己一样的下场。
“为什么……”
少年沙哑的声音响起，打断了苏漪橙的自我催眠——
“为什么要这么说……你都忘了吗……姐姐。”
江榆的眼里是不曾有过的迷茫，像被同伴抛弃的旅人，在黑夜里找不到光的方向。
苏漪橙怔住了。
她是孤儿，也没有朋友，没人叫过她姐姐，除了……
记忆深处，有什么东西越来越清晰，最终破土而出。
苏漪橙终于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就是江榆口中那个，光芒万丈的小姐姐。
是他学音乐的初心。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