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辈子,江缨守了十年的寡,却没见过贺重锦一面。
从少时得知江家和贺家有过一门亲事以来,江缨就想方设法地打听她这个未来的夫君,均是一无所获。
唯一知道的,就是贺重锦天生体弱多病,贺府对外宣称怕旁人沾染了他身上的病气,将他关在了贺府。
至于长相,贺府也是藏着掖着不愿意透露,以至于江缨猜测他定然是极丑的。
可她猜错了,是大错特错。
江缨的脑子很乱,尽管某种意义上来讲,她自己也是一个死人,是重生复活的人,惧怕是完全没必要的。
不同的是,她重生后,周围人只当江缨悲伤过度,从而失足摔倒,撞伤了头,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而贺重锦竟然是从棺材里坐起来的,简直是匪夷所思,闻所未闻。
江缨伸出手,忍不住去抚摸男子的脸,当手指触碰到精致的下颚线,贺重锦只是瞳孔微微动了动,没有避开。
冰冷的面颊明显恢复了正常人该有的温度,贺重锦是真的活过来了。
*
难道贺重锦也是重生之人?
这个设想一出,便很快被江缨否认了。
她命丧泥石流时,贺重锦已经死去了整整十年,更何况她能够重生,源于上辈子死之前的强烈执念,上辈子除了一纸婚约,他们毫无瓜葛,这世上不会有这般凑巧之事。
屋中除了江缨,贺正尧、贺夫人,以及贺府的其他人都站得离床榻极远,尤其是贺重锦的两个妹妹,躲在窦三娘的身后用一种怪异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贺重锦。
榻上的贺重锦正掩嘴,反反复复咳了好几次,脸色苍白,看上去没什么血色。
江缨有些不自然地站着,看着御医为贺重锦细细把脉,他的手腕又细又白,手指也是骨节分明。
“贺公子的脉象,甚是平稳,甚是平稳......只需静养几日便能下榻了。”
御医说着,掏出一块帕子擦着额角的冷汗,毕竟贺重锦突发疾病的时候正是他把的脉,现在贺重锦诡异复活,从医三十年从不信鬼神的御医,也着实吓得不轻。
贺正尧瘟着怒,对御医道:“先前你说他药石无医,现在又说静养,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御医扑通一声跪下,一张老脸拧成苦瓜:“下官不敢欺瞒尚书大人啊,当时下官替贺家郎君诊脉时,他确确实实已经气息断绝,毫无生机了啊!”
“一派胡言!”贺夫人厉声道,“人怎么可能死而复生!定是你这庸医医术不精,信不信我贺正尧府上告圣上,治你的死罪!”
“贺正尧,贺夫人,下官所说句句属实啊!”
......
江缨对他们的争吵毫不关心,此刻她不担心别的,只担心一件事,那就是自己与贺重锦的亲事。
她原能解除这门亲事,从此远离贺府,可这前提是贺重锦必须不在人世。
如今,贺重锦活过来了,也就是说......江家与贺正尧府的亲事还在,她必须与贺重锦成亲,留在贺家过着和前世一样任人欺辱的日子。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实在出人意料。
现在的江家早已不是汴阳城的富商,失去万贯家财后,不过是一个普通百姓,江缨知道,自己决不能意气行事。
怎么办?
内心挣扎许久,清泉般温柔的声音突然闯进了她的耳膜。
是贺重锦在叫着她的名字:“缨缨。”
江缨怔了一下,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你,叫我什么?”
周围嘈杂在这一刻仿佛静了下来,天地间只剩下了她和贺重锦一般。
而那人不过是和煦地笑了笑,掀开被子欲要动身:“躺的久了,身子无力,能不能先把我扶起来?”
这态度叫她很难不拒绝,江缨把贺重锦从榻上扶起来,将枕头摆放好,让他能舒服倚靠着。
不得不说,贺重锦这身子板当真是弱,好似一阵风就要把他吹走了一般。
兴许是前世伺候贺家老小的经历深入骨髓,江缨把贺重锦扶起来后,发现被子有些凌乱,下意识整理好盖在他身上的被子,后又贴心地问贺重锦:“你口渴吗?”
“是有些渴了。”
江缨倒水的功夫,她并不知道,贺重锦嘴角上扬着,目光始终都没有离开她。
贺重锦慢条斯理地喝着水,而后平淡地说了句:“父亲、母亲,我刚大病初愈、九死一生地活了下来,眼下正是需要清净之时。”
话语一出,贺夫人的怒声戛然而止,贺正尧脸色铁青,虽没有动身离开,可却未曾多说一句。
“怎么?”他放下杯子,仍旧温和的笑,“你们留下来是想与重锦叙旧吗?倘若是,我还是十分愿意与你们叙上一叙,亲人一场,总不能一直生疏。”
想到和一个从棺材里出来的人叙旧,窦三娘心里就瘆得慌,连忙扯着贺正尧的衣袖焦急道:“老爷,这屋里一向病气重,还是快些离开这里吧!”
贺怜儿在窦三娘怀里偷偷抹眼泪,贺秋儿难以掩饰心中的害怕,躲在窦三娘身后道:“娘,我害怕,兄长肯定是被邪祟附身了!肯定是!”
贺秋儿这般说,就连年过四旬的贺正尧脸上也露出一抹惧色。
而贺重锦却像个没事人,眉眼低垂,云淡风轻地喝着江缨递过来的水。
“没什么好怕的,你兄长能够死而复生,是好事。”贺正尧明显口不对心道,“至于邪祟......明日我自会请法师前来贺府做法事。”
贺怜儿心里没底,话里话外都指向榻上的贺重锦:“法师,信得过吗?万一邪祟还在怎么办?”
“那是汴阳城最好的法师,除不了邪祟便去城外再请一个便是。”
“父亲......”贺秋儿压低了嗓子眼,不情愿道,“兄长不是就在那吗?我们自己又不是不能......”
“住嘴。”贺正尧低喝道,“秋儿,连为父的话你都不听了!?”
贺秋儿拉着窦三娘的衣袖,眼睛一瞬间红了。
奇怪......
见此情景,江缨不由得反常,按理说贺正尧一家厌弃贺重锦是个病秧子,理应像上辈子对她一样,对贺重锦这个正主更加变本加厉,百般欺辱。
为什么,他们又好似像是在惧怕贺重锦?
这时,贺重锦开口打破僵局:“父亲既然信这世上有邪祟,再杀一个御医,岂不是又多了一个邪祟,徒曾烦恼,你说是不是?母亲。”
贺夫人狠狠瞪了一眼他,丝毫没有失而复得的喜悦,而后一甩衣袖,离开了房间。
最后,御医向贺重锦连连道谢后,迅速提着药箱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贺家这些人的举动让江缨激起了心中的疑惑,她看向贺重锦,那人和煦的笑容还挂在脸上,就那样与女子久久对视着。
上辈子,江缨白日里被贺家人轮番欺负羞辱,当夜深人静,无人打扰的时候,她才慢慢地修补着破碎的自己。
当时,江缨之所以留在贺府,一来是因为贺重锦一死,她早已背上一个克夫的名声,再难嫁人,二来是因为贺少夫人这层身份,江老爷与江夫人的日子能有所好过些,所以选择了留在贺府为寡,可全然未曾料到,最后不好过的竟是自己。
她怨过贺家很多人,但细算下来,怨得最多的还是贺重锦,只因他是一个不会报复的死人,她甚至萌生出想偷偷地掘了贺重锦坟墓的想法,以这种方式宣泄心里的痛苦。
那时候,江缨从未想过自己有一日还能见到贺重锦,活生生的贺重锦。
“缨缨是我的乳名。”
夜深了,寒风透过窗刮了进来,江缨起身,走到窗前将窗合上,沉了一口气道:“除了血缘至亲,没有人能叫这个名字,你也不行。”
贺重锦放在被褥上的手微微陷紧,非但没恼,反而淡淡一笑:“看来你对这门亲事,并不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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