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执迷迷糊糊地被喂了药,药效渐渐生效,还没吃晚饭,便又沉沉睡去。广垣抱他回卧室,动作尽量轻,不让他从浅睡中惊醒。将他放到床上,顺手拉了拉被角,坐在床边,久久没动。屋里安静,只有维执均匀的呼吸和仪器细碎的声音在空气里起伏。
老李靠在门框上,目光在床上一躺一坐的两个人之间游移,眉头皱着,最后叹了口气,悄悄把门关好。
其实维执的身体虚弱,情绪稍微一激动,脑子就跟不上。从闭上眼的那一刻,他就又被拖进了梦里,无法抗拒。
他整个人沉进温热、没有方向感的黑暗里。
空气静止,只有一股模糊的下坠感。
忽而,有一束光从记忆深处裂开,刺得眼睛发疼。
那是模糊,却又真切的…
…记忆?
某年某月,某个中学,某节英语晚测。
黑板右上角写着一串模糊不清的日期,他坐在靠窗的第三排,卷子摊在桌上,笔握在手里,还有几道题就要做完整张试卷。
“咔哒”一声,灯灭了。
教室瞬间陷入黑暗。有人惊呼,有人欢呼,还有老师的训斥,环境忽然就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维执低头去掏手机,却发现书包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嘈杂声持续了几分钟,直到前门半开,玻璃上映出晃动的光影,接着,一道手电光照进来——是学校保安。
“同学们,停电了,接到通知是整个区域的故障,外面连路灯都灭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电,大家准备提前放学...…”
“那大家收拾好东西吧,班干部做好组织工作,下楼时不要推挤。” 晚自习的英语老师声音里透着些许兴奋,话音刚落,教室里躁动起来,欢呼声、试卷翻动声,椅脚刮地声交织成一片。
维执也跟着站起身,一本本把书塞回书包。
那就…回家吧?
起身时,他在裤兜里摸到翻盖机,犹豫片刻,拨通了电话:
“妈,学校停电了,我和同学一起回,不用接我。” 电话那头简短回了两句,很快挂断,听起来正在忙着别的事。
校园陷在黑暗里,人潮从教学楼涌出。夜风裹着湿气,扑在人群中。
校门口出租车不多,维执和几个同学顺着校园的石阶路往下走,月光洒在他们身上,照亮了前方的路。
那晚他们没在门口等车,而是绕路去了地铁站,因为有人提议去麦当劳。他们选择的是距离学校地铁站一站地的一家麦当劳。相比商业街区中心店的喧嚣,那里冷清得多。
街灯霓虹刺眼,这一路少年们的影子斜斜映在路边玻璃幕墙上、地铁站的玻璃上,笑声飘荡,一段一段,像电影片段。
直到他们推开麦当劳的门,冷气迎面而来,油香、番茄酱、汽水的味道混在一起。
几人打闹着来到点餐台前,有人问:“维执,你吃什么套餐,要吉士堡还是辣堡?”
他笑着说:“都行,看看套餐里还有什么。”
笑闹间,他抬眼。
一瞬间,动作僵住。
靠窗的位置,坐着父亲,外套搭在椅背,手肘随意地支在桌面。
对面,一个女人盘着头发,正喂一个笑个不停的小男孩吃冰淇淋。小孩嘴角沾着番茄酱,一边笑,一边伸手去抢可乐。
维执愣在原地。
脑中轰鸣。
这不是梦。他想起来了。
可当下明明知道是梦,他还是下意识地想逃。
周围的人好像都没有意识到他的异样,甚至看不到他的惊惶。
但既然是梦...他回头看了看点餐的同学忙着点餐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他转身,向着那张桌子,一步步走过去。
这一刻时间好像静止了,所有人都当他不存在。
反正是梦,对吧。
他走到父亲的桌旁停下,沉默几秒,伸手拿起桌上套餐里的一根薯条。
没人看到。
——没有味道。
送进嘴里的薯条嚼在嘴里,像蜡。
眼前的一切空洞得不真实。他盯着儿童套餐的纸盒,胸口一阵钝痛。
这一幕,他记得了。
那天,他的心脏狂跳,疼得像被铁钳攥住。
那天,他在现实里找了个借口,夺门而出。
可笑的是,他已经不记得跟同学说的是什么理由。
后来回到家时,家中无人。
父亲没有发现他。
随后就是他学生时代第一次心脏病大发作,住院好几周,家里一片混乱。母亲要撑着生意,又要面对那个被父亲带回家的女人和孩子。
家族里说得更直白:作为唯一的孙子,如果他出事,至少能接上香火。
他哭着问妈妈为什么不离婚,妈妈却说,为了他。
现在回想,梦中的这一幕竟是如此温柔。眼前的一家三口被光影包裹,灯光温暖得像是滤镜。
他站在其中,看着一场不属于自己的喜剧。
他觉得自己像个角落里的蟑螂。没有人看见他,也没人理会。
现实像被厚玻璃割开,他在另一边,看着这场团圆。
他转身想走——
梦境忽然变了。
//////
他穿着校服,背着书包,站在一条全然陌生的街道上。眼前是一座医院侧楼外,路边的树簌簌作响,马路对面药房灯牌还亮着。楼上“住院部”三个字在阴影中泛冷光,刺在眼底。
天光灰淡,红砖、绿植、电线杆都笼罩在一层安静的氛围里。
他不认得这座城市。可当他低头时,脚下的路却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循着直觉,他慢慢走进去。
楼内弥漫着医院特有的味道,直接穿透时间。他似乎知道该往哪走。
穿过人群,坐上电梯。
直到他来到一处病房门前,门虚掩,他犹豫片刻,没敲门,径直走了进去。
病房内,只有一处床上躺着一个人,看清了脸后维执惊呼出声,那人是——他自己。
成年后的他、病中的他、曾一度消失在自己“记忆”里的“丁维执”。
病床上的“他”正在输液,睡得很沉,眉头微微皱着,脸色苍白,床上的被子不经意地卷在一起,皱巴巴堆在床脚。
维执慢慢走到床边,愣了一会,抬头看了看药水袋子,低声唤道:“喂。”
那人没有反应,他干脆抬手轻轻推了推那人的肩膀:“药快滴完了,该醒了。”
病床上的人听见了声音,艰难地睁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从朦胧到恢复清明,最终只是静静看着维执。
“我定了闹钟。”他说,声音沙哑,“液体速度算好了,你要是不叫我,我还能再睡十分钟。咳咳....”他轻咳了几声,声音里有点笑意。
“没事儿吧?你看起来……不太好。”少年缓缓说,声音比他自己想象的平静些许。
对方笑了笑,眼里却没多少笑意:“你看起来也一样。”
两人对望了片刻,少年回身从别的床边搬了个椅子过来,然后起身上前,把皱巴巴的被子从床脚抻了开来,抖了抖,慢慢为病床上的人盖好,然后安静地坐到椅子上。
一时间,相顾无言。
病床上的他盯着天花板,过了一会轻声道:“你不该来这。”
“你看着真的很不好。”少年没答,只是低头盯着被角,没头没尾地说了这么一句。
沉默了一会,病床上的他再次开口:“我挺好的,很幸福。倒是你...”
他说得很慢,每个字都像在心里揣摩好了以后才说出来,然后话锋一转:
“这身校服……你,又梦到那一幕吗?”
少年怔住。
“那天之后...就没再去过麦当劳。”病床上的他说,“你记了很多年。”
“所以才会千百次梦见自己,走回那地方。”
少年低头,指尖搓着袖口,好像还在回味那根早就凉透的薯条...或者,是那种什么味道都没有的空虚感。
“但你长大了。”病床上的他望着他,“你怎么走到我这里了。”
“还是说,最后你还是想要忘了。”
那句话像刀,划过空气。少年屏住呼吸。想开口,想发问,却发不出声音。
“你现在想起来了吗?”
没有回答。
病床上的他紧喘了几下,面露一丝苦涩,轻咳,随即笑了:“没关系,忘了也好。回去吧,别逃了,这里没有你要的答案。”说完,背过身去,抻过床头的呼叫器,按下按钮叫护士来换药。
少年只能起身,偏过头,看着窗玻璃中自己模糊的倒影,十几岁的模样,眼神茫然。
梦未醒,他却觉得冷。
......
“别怕,我在。”
......
梦塌了,四周像水底急速上浮,天旋地转。
维执猛地睁开眼,胸口剧烈起伏,额头湿热,卧室里充着他急促的呼吸声。
广垣坐在床边,紧紧扣住他发凉的手。再次低声说:
“别怕,我在。”
梦太真实了,他分不清什么是现实。
眼前的广垣眼圈发红,神情专注,目光中是维执没见到过的一种情感。维执想说话,却喉咙发涩,闭上眼,任潮水般的梦境翻涌——麦当劳的薯条、小男孩的笑声、医院的味道……不该记得,却全记得。
还有病床上那个“自己”。
维执下意识地收紧被子,指尖发抖。
他分不清梦与现实,也分不清自己是谁。那个孩子是谁?病人是谁?他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遗忘,又从什么时候开始记得?
“策策,醒过来。”广垣察觉他的动作,温声安慰。
维执睁眼,又闭上。
“做梦了?”广垣轻轻问,语气小心,“刚才你一直在说梦话。”
“……我说了什么?”
“不好意思,策策,我听不清。”
维执的睫毛微微抖动,没再追问。他不知道梦里是否真实。
广垣靠近,手掌覆住他微微发抖的手:“别怕,我在的。”
维执怔住,忽然问:“……你知道我以前是什么样的吗?”
广垣沉默,轻轻点头:“知道一些。只是片段。我没有说,是因为……我不知道你愿不愿意记起它们。”
维执闭眼,抻起被子,声音埋进去:“它们不问我愿不愿意,会自己回来。那点陈谷子烂芝麻缠死我算了。”
“还有,刚才,我梦见一间医院,我连病房都认得。”
他睁开眼,神情有些变化:“我梦见了一个不一样的我,你会不会觉得我疯了。”他顿了顿,低声又说:“我为什么要逃?”
广垣没回答,只紧紧握住他的手。
维执没再说话,放下被子,仰头望着天花板。忽然,他想起梦里病床上的“自己”说的一句话——
“但你长大了。”
他意识到,自己,好像真的经历了什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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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白驹过隙(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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