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时节,几声清脆啼叫自远处传来,两只喜鹊灵动着掠过乌泱泱的人群,最终栖落于北宸皇宫外的那株风铃木上。
鹊儿嬉闹正欢,仿佛在为这大喜的日子欢欣鼓舞,不经意间震落枝头的花蕊,那粉色的花瓣应风而动,在飘入尘泥之前,被一只白得发青的手心捞住。
九方潇从金灿灿的凤辇里探出半个身子,映入眼帘的是铺天盖地的红绸和望不到头的“囍”字。
他承认他后悔了。
他不该一时兴起男扮女装,替妹出嫁。
今天是北宸新君白麟玉和南安长公主九方昭的成婚之日,两国联姻,良缘永结,本该是一桩美谈,可偏偏新娘子却换成了男人。
九方潇——九方昭的长兄,南安国曾经的废太子,一个在十年前因道心不坚害死十万无辜的妖孽,一个犯上作乱被正道人士围杀而死的叛贼,本不应该起死回生,更不应该伪作女子出现在今日这场婚仪之上。
回想十年之前,九方潇在临死之际被仇家剔了三根妖骨,后又被封印在冰河之底。
那时的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自己会被好友和八岁的弟弟逼至绝境。
也是在那日,九方潇才知晓原来他真是那个嗜血魔头——妖神夙天的转世。
这世上真的有后悔药吗?
如若给他一次复活的机会,他真能阻止那场惨剧,让一切重来一遍吗?
也许是生前那点执念太过强烈,亦或许是他曾在玄阳境修习过几年仙法的缘故,他竟真能在十年后重塑身躯,死而复生。
但九方潇不会料到,等待他的将是一场孽缘!
…… ……
十天之前,地脉游移,冰川震动,九方潇破冰脱困。
他灵力耗尽,十分虚弱,辗转几日才行进不过数十里。
此处正是南安国边陲的鱼呈道。
九方潇乔装改扮,在街头巷尾流连几日,倒是探听到不少南安国的近况。
现今的南安国果然是由他同父异母的弟弟九方御掌权,但是昔日的国师,九方潇生前见过的最后一个人──
那个手握利刃剔他妖骨,嘴里喊着要将他千刀万剐的逸子洺,却早已不知所踪。
鱼镇的百姓不敢妄议朝堂,但九方潇不是瞎子,冰河之上浮尸百里,鱼呈道中饿殍遍地。
眼前这副民不聊生的景象,比起酆都炼狱有过之而无不及,这让九方潇心中的悔恨又多出几分。
九方潇在鱼镇呆了五日,便欲出城找寻失落的妖骨。
他毕生所学之灵力连带着妖神夙天前世的妖功,均封存于三根妖骨之内,虽然如今未曾听得夙天降世的传闻,可他担忧的是,妖骨常年流落于他人之手,难保不会被用作邪魔外道。
往日喧闹的市井已成过眼云烟,天色尚早,仅有的几家商铺却早早关门闭户,萧索冷清得不似人间。
脏乱的巷道散发出阵阵腥臭,一片狼藉中坐满了行讨的乞丐,可这里反倒比街市热闹几分,人群里时而传出几句激烈的争论,好像在说着什么“公主联姻”。
“年轻人,城门方才封了,掉头回去吧!”一道苍老的声音叫住了步履匆匆的行人。
九方潇驻足回望,说话的老者如枯树一般颤颤巍巍地蜷缩在墙角,原来是前几日与他打过照面的老乞丐。
现下还不到申时,若无要紧之事,必然不会封锁城门。
他的第一反应是自己起死回生的事被九方御发现了,但随即便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他远远望见街边的几个守卫盘查的竟是女子。
“老伯,可知今日因何而封城门?”
老乞丐转了转浑浊发黄的眼珠,抬起他那只黝黑又皲裂的手掌,示意九方潇凑近。
九方潇知他长目飞耳,便半蹲下身子,附耳过去。
只听老乞丐神神秘秘,道:“听说和亲的公主逃婚了!”
九方潇闻言一怔,前些天他确实听说过南安长公主与北宸国君联姻的传闻,只是没想到送亲的队伍竟会来到这片穷乡僻壤。
南安长公主九方昭与九方御是一母所出,自然也是九方潇的小妹。
九方潇印象中的她还是个七八岁的小姑娘,只是十年过去,时过境迁,他一个南安国的罪人,已经没有立场再去操心公主之婚事。
他只担心送亲队伍中有认出他的人,现下他灵力低微,早已不是昔年叱咤风云的第一剑修。
九方潇刚起身,正欲谢过老者,忽然一阵疾风略过,随之而来的就是针扎般的刺痛。
几十个蒙面人骑马飞过,领头那人的马鞭“兹喇”一声抽在九方潇的后背,骂骂咧咧似在嫌他挡路。
不速之客来到,原先蹲坐在巷道街角的乞丐,哄地一下四散奔逃。
这群蒙面人的打扮明显是南安国的宫廷侍卫,九方潇转身欲走,不料领队那人竟是不依不饶。
他调转马头,接着又朝九方潇的身后挥来几鞭。九方潇如今势单力薄,不想招惹是非,所以他也没有躲开的打算,待这些凡夫俗子发泄完了,自然不会多做停留。
只是这几鞭偏偏被人用剑挡了,救他的是个姑娘,好巧不巧是他曾经的旧部──姚彩。
…………
今日,九方潇疏懒地坐在凤辇中,暗自琢磨着鱼镇发生的种种。
如果他那日没有遇见姚彩,便不会得知逸子洺已死的消息,也不会知道逸子洺是死于北宸国君白麟玉之手,更不会知道白麟玉手中恰好缴获了逸子洺生前的宝器。
如果不是为了找寻失落的妖骨,九方潇怎么可能阴差阳错来到北宸?
如果他的小妹没有逃婚,他又怎会忍辱负重“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男子?
不过,后悔也晚了。
即使这一切都是精心策划,引他入鷇的骗局,九方潇也认了。
毕竟来都来了。他须得从白麟玉身上寻些好处,若真能从他手中寻回妖骨,何愁不能一雪前耻,诛杀昔日那些背叛之人?
再不济,若是白麟玉不愿相助,待得东窗事发,看看这些庸人的乐子也是极好,否则岂不是白白浪费今日这身华丽非凡的凤冠霞帔。
九方潇从辇车下来,由两个女官搀扶着缓缓前行。
他为假扮公主,施了点法力替自己缩了骨,又稍稍变换些样貌,这种简单的法术于他而言不算难题,从外形来看,他和一个十**岁的姑娘别无二致。
脚下的红毯自皇宫外一路延伸至正和殿前,他透过凤冠前缀着的流苏向两侧望去:只见宽阔的庭前,整整齐齐地站满了官员,
他将目光大略一扫,皆是些陌生面孔。从服饰打扮看来,他们中有北宸各地的领主,也有其余各国的使臣。
九方潇故意挪着碎步,施施然向殿前走去,脸上虽覆了层绯红面纱,却难掩其动人姿色。所以当他一袭花嫁走进大殿之时,不免引得旁人多看了几眼。
九方潇抬起头,望见独坐在高台之上的男子,正是他的夫君,北宸国君白麟玉。
此人容貌清俊,意气飞扬,虽只有二十出头的模样,却比同龄人少了些稚嫩,眉眼间尽露帝王威严本色。
九方潇十年前从未听起过这位后起之秀的名字,想来那时的白麟玉还是个总角之年的孩童。
九方潇复生不过短短数日,如今的他虽重见天日,却不免慨叹,十年之间繁华落尽,物是人非,无论是北宸还是南安,早已不复当年盛景……
他依稀记得,彼时的北宸旧朝还是由巫马泰统治,巫马泰荒淫无度,性格暴戾,是个视人命如草芥的昏君。
十年前的北宸已是日薄西山,如今改朝换代倒真是令人唏嘘……
心念流转间,册封皇后的诏书已宣读完毕,九方潇接过文官递给他的册文,微微俯身,悠然地朝白麟玉行礼。
白麟玉见状,便起身走下高台,转而去将他这位萍水相逢的皇后迎上高台。
两人今日均着一袭红色婚服,郎才“女”貌,看起来极为相配。
白麟玉象征性地揽过九方潇的腰肢,只是当他触碰到九方潇手臂的瞬间,就感受到一阵彻骨的冰凉袭来。
九方潇余光瞥见白麟玉脸上浮现的异色,极不自然地抽身闪避。
他在冰河之下封印了许久,冰底寒气早已侵入周身,这副新躯的体温自然低于常人。
方才均已落座的众人,在看到白麟玉和九方潇一同落座后,便纷纷站起身朝他们的国君和皇后跪拜。
在此起彼伏的恭贺声和祝祷词中,九方潇有些晃神,往日凄惨的经历犹在眼前,如今这样欢腾热闹的景象是当年败亡于浪舟山的他,无论如何也料想不到的。
他偏头看了眼白麟玉,白麟玉的脸上流露着几分忧郁神色,此刻正眉头紧锁,仿佛心事重重。
九方潇心中涌起一番捉弄的心思,不知今夜白麟玉发现身侧的娇妻竟是男子的时候,这张俊俏的面孔会扭曲成什么模样!
白麟玉像是发觉身旁之人一直侧身盯着自己,他亦转过头去,正好对上九方潇略显灼热的眼神。
九方潇如今的面貌堪称天姿国色,但那双漂亮的眼睛此时却充满了**,不过白麟玉能感觉到那种**并非**,而更像是一种对力量或权势的征服欲。
这样的眼神并不讨喜。
“怎么了?”白麟玉的声音听着十分冷淡。
从婚仪开始起,他就一直在想玄阳境之事,所以连他自己都没注意到刚才的语气冰冷得吓人。
白麟玉未听见新娘的回答,于是又问了一遍他为何盯着自己。
九方潇对白麟玉冰冷的态度颇为不悦,将视线从白麟玉身上移开。
他垂下眼眸,收起厌恶的情绪,刻意模仿女音,假作深情道:“初次见面,想多看夫君几眼。”
九方潇是男子,便也清楚温香软玉最讨男人欢心,所以他的话听起来情意绵绵,柔情蜜意。
果然,白麟玉忍不住上下打量九方潇一番。
但他很知礼数,即使这人是他的妻子,他也不该对初次见面的“女子”过分关注,于是旋即收回了停留在九方潇身上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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