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的冬天,北方的狂风像熊瞎子一样蛮横又凶猛。
夜场戏迟迟没安置好,帐篷外副导演对场务劈头盖脸一顿骂。
帐篷内,张语冰指了指电子屏上的PPT。
“这一页全是重点,都得记。”
明年一月就要艺考了。
公司不敢怠慢,在北京最出挑的艺考机构里挑了又挑,选了百达教育。
甭管金牌讲师有多贵,直接请来一对一讲课,剧组去哪他们空降哪,路费食宿全包。
外头烧着煤炉,边围上放着几个烤红薯,已经透了蜜,甜到冒油。
少年惦记着烤红薯,撑着下巴听得打瞌睡。
“从视频材料可以得知,交叉蒙太奇和对比蒙太奇的区别在于——”
没等张老师讲完,副导演掀帘子进来。
“场景光源还没拍板,估计得再配半个多小时,小惗你困了就眯会儿!”
张老师略带不满:“还没讲完。”
“不好意思!打扰打扰!”
副导演见纪惗也眼皮打架,一看表说:“都凌晨两点了,这生物钟跟闹似的,还好你个儿挺高。”
“话又说回来了,”副导熟门熟路地掰了半块烤红薯,吹着气舔了一口蜜,猫进帐篷里躲懒:“想往哪儿考,北京上海?”
“就咱们小惗这水平,表演系第一名没得说!”他半开玩笑地推了一下纪惗:“升学宴请哥们喝酒啊。”
少年困得揉眼睛。
张语冰有意泼冷水,轻咳一声呛话了。
“还真不一定。”
副导演剥着红薯道:“今年没几个小童星吧?我那小侄女今年也考,恨不得半夜抱着书睡。”
“三个,其他两个不怎么样。”张语冰作为机构的金字招牌,带了十几届已经风淡云轻了:“文化课我不知道,艺考分儿他拿第一挺难。”
“就我们学校总部,有个女孩儿,”他比了个大拇指:“她天赋是这个。”
副导演嘁了一声,嘀咕说考上了还不一定红呢,转身出去抓进度去了。
纪惗把羽绒服拉紧,裹得严严实实准备眯会儿。
青少年都有点胜负欲,人都趴桌子上准备合眼了,他又问:“她多强?”
张语冰看了一眼手机,见纪惗还在看着自己,噢了一声。
“我翻个视频给你看。”
“我们学校,有个叫邓惑的姑娘,又拼又狠,她要是考不上,那其他人都喝西北风去得了。”
老师这嘴不肯闲着,被副导扯出话题以后,就叭叭往后讲。
“都艺考了,谁不拼啊,老师我年轻时也是半夜学到三四点。”
“但是话又说回来,努力决定下限,天赋决定上限,”他手机一横,把录像放给纪惗看:“这姑娘上限就高得惊人。”
纪惗盯着屏幕看。
无实物练习课,一个高马尾的姑娘在准备上场。
她天生像是有股倔劲儿,长发梳得一丝不乱。
别的女生都是柳叶眉或雾眉,只有她留着利落剑眉,看起来率性又利落,平添英气。
场外有老师叫她。
“邓惑,来演吃面。”
高马尾姑娘来到镜头前,袖子一挽就开始挑葱花。
不吃葱花,不吃香菜。
一吹就开始吃,吃得额头冒汗,又香又辣。
她在场外时的贵气一扫而空,这会儿就是个单元楼下匆匆吃早餐的高中生。
眼看着吃呛着了,姑娘连咳好几声,把花椒呸出来。
镜头外都在笑。
纪惗全然忘了自己要睡会儿。
他回过神,再抬头时看着张老师,后者意味深长地提醒。
“你注意到没有,她根本没有碗,也没有筷子。”
少年把垂落的刘海捋开。
“不睡了。”他说:“上课。”
张语冰直笑。
“还挺要强。”
他把视频又放了一遍,索性当示范教材。
“你知道这姑娘强在哪吗。”
“她融入感特别好,这东西不好教,是天生的。”
“你别看你演古装演现代,你和道具互动的时候,没她这么自然。”
纪惗貌似没当回事。
他身上傲气重,从小被导演们夸着长大,平时看谁都漫不经心的。
张语冰很快忘了这茬,后头按时过来讲课,偶尔加班。
渐渐的,他发现这男孩比以前用功多了,别的年轻演员凑一块抽烟喝酒,纪惗一声不吭地刷题。
艺考不像文化课,没有全省统一的摸底考试,不到最后不见真章。
邻近元旦,剧组拍摄也快到了尾声。
大伙儿凑在一块儿聚餐,纪惗被劝了两杯酒,小孩儿怕苦,只肯喝葡萄汁。
他喝了大半杯葡萄汁,眼睛熠熠地看着张语冰。
“老师,我这回稳了吗。”
张语冰挺不好意思:“这谁说得准。”
“不跟别人比,”纪惗凶巴巴道:“就跟你们学校最聪明的那谁比。”
张语冰想了想,被凶得有点委屈:“那你在拼命学,人家也在拼命学啊,她又没天天睡大觉。”
一看纪惗蔫了,副导演哈哈狂笑。
“真逗,那姑娘高矮胖瘦你都没见过,有啥好想的!”
“小惗肯定没问题,你最棒!”
张语冰虽然没怎么回总部讲课,这几个月没少在教师群里插科打诨。
他翻出手机照片,给导演制片人看这姑娘照片。
“可有灵气了,您几位要是有角色可以喊咱,我们学校什么路子的学生都有,包专业!”
几个导演看着有眼缘,还真和他加了微信。
少年轻啧一声。
见她干嘛,闲的。
——这张证件照目前存于旧相册里,被纪母又给翻了出来。
老两口一听婚礼策划想要些照片,把纪惗还在襁褓里的满月照都翻了出来。
纪母做事体贴细心,从小就喜欢给孩子拍视频,家里DV机都有好几个。
她翻到高中的后几页,把老公喊了过来。
“这是不是惑惑?”
纪父把眼镜从胸口拿出来戴上。
“黑头发黑眼睛,看着真不像。”
纪母一翻照片背面,随即了然。
纪惗的字清隽有力,写着她的名字。
邓惑。
2014.12.28.
纪父拿过相片,看了又看。
“不对劲啊,”他扶着眼镜道:“我记得不是这张。”
纪母也想起来什么。
“他大学的时候,钢琴上面是不是放过合影?”
纪父:“我找找!我那天就说早看见过她!”
纪母见老公半天没翻出个所以然来,随手给儿子打电话。
没过多久,电话通了。
“妈,看电视呢?”纪惗听见了背景音:“我在和惑惑挑婚戒。”
“噢——”纪母又在看儿子的那行字,说:“你怎么有人家2014年的照片儿啊。”
她记着儿子也没早恋过。
家里管得松,本来说剧组环境乱,就算十五六岁谈恋爱了也可以理解。
男孩子要有责任心,有担当,不能随便祸害小姑娘。
但纪惗从十几岁到二十几岁都没提过谁,亲戚们一度介绍过各家名流富商的姑娘,想促成一桩好事。
他性格冷淡,父母也理解,就怕哪天突然领个男的回来。
正庭里,长桌上一众宝石戒指流光溢彩。
纪惗示意邓惑先挑,换了个地方跟妈妈聊天。
今夜很静,星星像天上的雪。
“当时还不认识。”他解释说:“照片是艺考老师随便塞的,说这女生勤奋用功,让我多向她学习。”
“哦,艺考老师还喜欢给人塞照片呢?”纪母终于想起来一点什么。
都过去十年了,时间真快。
“难怪你前头都没把高考当回事,后头突然天天在家背书拉片,老电影看个没完。”
他爸心心念念让儿子出国读个工商管理,也跟姐姐一样继承家业,听见电影的声儿还偷偷在卧室抹眼泪,她还得背地里拦着哄着。
“后来你考多少来着?”
她就记得那年陪儿子上这个课那个课,临了数学没及格。
150分的数学卷子,勉为其难考了个88分,差两分及格。
纪惗:“我专业分全校第一,比她高十分。”
“她文化课比我高二十。”
纪母慢吞吞地又哦一声。
“你从小演戏,就高十分啊。”
纪惗说:“因为我在控分,太高了怕她不高兴。”
纪母:“嘴硬好玩儿么?”
纪惗:“没事我挂电话了。”
再回正厅时,邓惑挑好了一款。
“很古典,就这个吧。”
经理面露难色:“抱歉小姐,这款要赶工期,交成品得半年以后了。”
“我手上这个呢?”
保险公司那哥们眉毛一跳。
经理也瞧见了,实话实说:“您拿着的是人工钻石,火彩确实也不错。”
反正是形婚,邓惑也没当回事。
见纪惗回来了,她说:“随便拿一对吧,都挺好看。”
似乎是错觉。
她说完这句话以后,感觉室温冷了点。
管家站在角落里一瞅,某人又跟漫画小人似的,不声不响心碎上了。
管家决定拯救老板的少女心,稍微引导一下。
“小姐,您喜欢哪个颜色呢?”
邓惑在看手机,姜翘给她发了两个搞笑猫猫视频。
她没开声音,随口道:“也不重要。”
有些人表面还是笑意浅浅,其实已经碎得像小卖部乱铲的刨冰。
管家:完了,这怎么哄。
邓惑嗅出来这气氛不对劲。
她关掉手机,环视一周。
工作人员都在礼貌微笑,纪惗和平常没什么区别。
她转头盯向纪惗。
后者和和气气:“今天累了的话,改天再选吧。”
邓惑已经随手拿起一只黄钻婚戒。
“我来求个婚吧。”
纪惗面露诧异,其他人不约而同屏住呼吸。
她坐在他的面前,没有单膝跪地,仅是握起他的一只手。
“纪先生。”
邓惑平静开口。
“我确实不是很浪漫的人。以前在家里时,除夕夜我也是一边吃饭一边看剧本,惹得我妈很不高兴。”
“婚礼的许多繁琐流程,可能对我来说并不比工作要紧,一直以来也没有你上心。”
“其实你的人生还有很长,也足够活很久。”
“作为你的妻子,希望我能弥补你生活里的一些缺憾,感受到圆满和快乐。”
她说话时,因为微微仰头看他,金发蜿蜒垂落,脖颈细白修长。
就像是繁星坠落,化作世间难以复刻的美。
演员级的声音澄净专注,每一个字都能共鸣振荡,让每个人的心砰砰直跳。
“纪先生,你愿意和我结婚吗。”
他深望着她,像在做一场清醒梦。
苦涩甘甜肆意交缠,压在喉下,抵于心口。
哪怕一切都是镜花水月。
“我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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