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廿二,花朝清晨。
丫鬟小梅将一枚垂着纯金流苏的步摇缓缓插入美人精心打理过的发髻中。
“好了吗?”美人檀口微张,轻声询问打扮梳妆是否完成。
半年前,美人戴纱笠自上青楼,小梅不知她与鸨母作何约定,只知从房里出来,纱笠同美人之前的名字一样消失不见,美人变成了“落雁姑娘”。
只露出一张精致绮丽的脸,如她的花名一般,不施粉黛便已沉鱼落雁。
更何况如今精心打扮过,小梅一时看得呆了,听见落雁的问话才回过神来,将铜镜递给落雁,“好了姑娘。”
见小梅脸色发红,落雁有意逗弄,俏皮地问,“我美吗?”
“当然,姑娘是我见过最美的……”小梅只是叫作小梅,实际上在这明月楼已经待了近二十个年头,见过无数美人来来去去。
历代花魁当然美得各有千秋,唯有落雁,她的美既明艳张扬,又柔弱惹人疼爱,带有一分遗世独立的孤独感。
今日是落雁出阁的日子,小梅真心希望落雁能遇见一个好男人。
可是会来明月楼这种地方的,哪里有什么好男人呢?
“咳咳咳……”天刚蒙蒙亮,谢系就猛地咳嗽了起来,将睡在外间的书棋惊醒。
不多时,书棋端进来一碗温热的甜梨汤,伺候谢系喝下,“二月末了,天气也该暖和起来了。少爷的身体会好转的。”
谢系嘴唇发白,勉强喝下半碗,听着书棋的话摇了摇头。
作为他的贴身小厮,书棋对他的情况再清楚不过,皇城中各大名医圣手、江湖郎中无不在为他诊脉后欲言又止。
虽然每次与父亲、祖母谈话都背着他,但是谢系清楚,他们的诊断无非就是自己活不过二十一二。
也是,母亲因自己难产而死,自己还能在这世上苟活二十余个年头,有什么不知足呢?
“少爷还要再休息一会儿吗?”
谢系摇摇头,“不了,既然已经醒了,那就起来吧。”
书棋端着喝剩的梨汤走出去,等他再进来,听见诗画正兴致勃勃地问:“今天是公子的生辰呢?公子要不要出去走走?”
诗画也是谢系的贴身小厮,年纪比书棋小几岁,日常伺候谢系梳洗更衣。
书棋没想到自己去厨房放个碗的功夫,诗画竟跑进来造次。
“说什么呢你?”他连忙喝止。
在丞相府上,大公子谢系的生辰就像是一个禁忌。对别人来说,是见识年岁增长的日子,对谢系来说,是提醒他离死亡更近的日子。
谢系微笑着对诗画说,“也是,许久不曾出门走动了,今日还是花朝节吧。你们就陪我出去走走,整日待在屋里,人都快发霉了。”
诗画刚伺候谢系梳洗完,端着盆冲书棋做了个鬼脸,快步溜出去了。
“少爷,这天气仍有些寒凉……”书棋斟酌着开口,还想劝谢系再考虑考虑。
“无妨。你把我那件墨色大氅拿来吧。”谢系说的话从不轻易收回。
主仆三人乘马车出门,谢系坐在轿厢里,书棋和诗画坐在外面。
谢系确实是许久不曾出门了,上回还是去年腊八,他亲自监督家仆施粥,结果当天晚上便发起高烧,反反复复三天才彻底退下。
祖母心疼得别说院子了,连屋子都舍不得让他出,别人晨醒昏定侍奉长辈,到了谢系这里,倒是他的长辈日日上门来看望他。
“咦,那里是在干什么,怎么围了那么多人?”轿厢外传来诗画好奇的声音。
“小孩子家家,别多问。”书棋没好气地说。
听见书棋这反应,谢系也有些好奇,他掀开厚重的帘子,正好撞上诗画清澈的脸。
书棋没有正面回答他问题,但是少爷总会回答的。
谢系只看了一眼便明白了,“应当是明月楼花魁出阁吧。”
诗画虽然年纪小,但是也是知道这几个词语是什么意思的。
明月楼每年都会从新进的女子中,挑选出才貌最佳的一位封做花魁。
出阁,即花魁第一次接客的日子,通常价高者能与美人共度良宵。
其他人也可付出一定的银钱听花魁弹曲、得花魁墨宝等等。
“少爷,我们也去看看吧。我想听听花魁弹的曲子跟府上的乐师有何不同。”
听见诗画的话,书棋扬马鞭的手微微一抖,他们家少爷是何等清贵自矜的人物,怎么可能去那种地方。
刚想制止,却听见一声柔和的“好。”
两匹马拉着的豪华马车带着主仆毫无阻碍地进到明月楼院内。
诗画和书棋刚搀着谢系下了车,便听见轻浮的一声,“这不是谢相家的公子之舟兄嘛,真是稀客。”
这态度,不知道的还以为明月楼是他家开的。
“思归兄。”谢系抽回手,微微行了个平礼,“春日尚好,又是花朝佳节,之舟不过来听曲罢了。”
太傅的长子燕回,字思归。
“哦?我就不一样了,我是来看美人的。”见谢系这幅温顺恭谨的模样,燕回不情不愿地回了个礼敷衍,言语轻佻毫不掩饰,“我在这明月楼前厅有个包间。相逢便是缘,之舟兄不如同我一道,今日适逢花魁出阁,我包间的视听体验还是不错的。”
“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谢系心里看不起燕回的浪荡做派,面上却是一点不显。
包厢在二层,私密性和舒适性都极好,楼下热闹的场景一览无余。
只见中心那戏台中央娉娉婷婷坐着一位红衣女子,真如同待出阁的新娘子一般,鬓发如云雾般缤纷繁复,点缀各色珠翠,柳叶眉间一枚朱色花钿,衬得那双桃花眼更加妩媚动人。再往下,半张脸被细密的红纱遮住,只能见到娇俏的轮廓,更添遐思。
虽未见全貌,但无人不认为花魁之名副其实。
落雁素手抚琴,露出一截皓腕,琴声不乱,全然不受台下众人炽热目光的影响。
楼下各式各样的男人争抢纷纷,一个二个恨不得掏光家底就为让花魁弹一首自己点的曲子,好像这样他们与台上的艳丽美人就能建立起什么联系似的。
谢系同样被吸引了,不过琴声更吸引他,他闭眼侧目,静静欣赏。一旁的燕回目光要炽热得多,在点曲子的阶段就豪掷数金,吩咐小厮下楼去送曲牌。
一曲终了,小厮告知落雁下一曲要弹的曲牌名和客人的包厢号。
果不其然,是首艳曲。
燕回刚一进包间,落雁就敏锐地觉察到了,动作更加认真,琴声也更加动人。
落雁微微抬首,看向二楼燕回包厢的位置,烟波流转,含情脉脉,勾得燕回浑身发热,哪怕家里已经有了一众美人,但都不及眼前这一个。
距离还是太远,两人均未察觉彼此眼底的势在必得。
更无人见到落雁红纱下更鲜红夺目的唇微微勾起。
落雁重新拨动琴弦,也拨动了燕回的心弦,琴声如大珠小珠滚落玉盘,而燕回的心思早就不在曲子上了,满心想的都是晚上要如何折腾美人。
台下众人都是听曲的散客,等过了晌午,楼上各个包间才是竞价的主力。
落雁来明月楼不过半年,但她在京城已经待了足足一年。
前半年她日日灰头土脸刻意扮丑,混迹在乞丐中央毫不突兀,日日打听燕太傅家的消息。
燕难知本人滴水不漏,似乎没有任何爱好一般,日日宫里家中两点一线。
但他娇生惯养的独子燕思归恰恰相反,连日流连明月楼、百花阁等一众青楼妓馆中。
燕思归不过双十之年,但已经纳了五位青楼花魁充作小妾。此人似有洁癖,五位姑娘均是在出阁当日就被他赎身,次日便被迎回。
当日在上清宗,落雁终日习武从不懈怠,但师兄弟姐妹却总是先称赞她容貌倾城,再才看见她的实力。
落雁甚至曾差点用剑划破脸明志,幸好被师娘及时阻止,她还能有机会用容貌做武器报仇。
当日她自卖青楼,鸨母问她原因时,她强忍着恶心说自己被太傅之子天纵英姿吸引,但自己只是一届乡村孤女,想借花魁之名博得燕公子青睐。
鸨母揭下她的纱笠,只扫了一眼便答应了。
落雁甚至打听到了燕思归偏爱明艳女子,才在今日刻意选了一身红色装束。
竞价结束,落雁并不知谁出价最高,按照规矩先到厢房等候。
时间仿佛被无限延长,落雁坐在桌边,玉手无意识地拨弄白瓷茶杯。
离报仇更近一步的喜,对自己未来命运的忧,种种复杂的情绪交织。
却在门被推开的那一瞬间顷刻消解,落雁脑子只剩下一片空白。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为什么来的人不是燕思归?!
她长得还不够好看吗?
她还不够明艳动人吗?
他明明为之前的五位花魁都赎了身带回了家,为什么单单越过了她?!
一时间仿佛天旋地转,落雁还记得要起身行礼,却不小心碰落了茶杯,茶水洇了一地。
“公子……”落雁声音颤抖,满含委屈,甚至还有一丝绝望。她才知道原来自己不用刻意伪装便能这样说话,可惜对象不该是眼前人。
落雁得知身世时没哭,寒来暑往习武十多年,再苦再累甚至受伤都没哭。
积蓄了十八年的眼泪在此刻骤然涌出,在涂抹了脂粉的脸上留下明显的痕迹,蜿蜒消失在红纱下。
落雁又有些想笑,她笑自己是如此愚蠢,竟然想了这样一个漏洞百出的计划,把所有的主动权放在对方手里,不论出于什么原因,燕思归没有选择她是事实。
她开始后悔,如果自己能学会厨艺,是不是早就伪装成厨娘混入燕府实现计划了?
不像现在……
落雁双眼紧闭了一秒,设想了把眼前的男人灭口再从青楼中逃脱的可能性。
落雁的眼泪着实让谢系愣住了。
他没想到自己竟然把人吓哭了。
竞价成功的当然是燕回,可书画多嘴提了一句今天是谢系的生辰,燕回好美人,但也好面子。
他听了这话,怎么说也要把花魁美人的初夜当做礼物,赠送给一见如故的好兄弟。
谢系自是百般推辞。
“我知道之舟兄高洁。你就让她给你弹弹琴,唱唱曲。再跟我客气可就没意思了啊。”燕回心里最看不惯谢系这种假清高,什么高洁,明明是个病秧子那方面不行罢了,也就只能听花魁弹弹琴唱唱曲,自己之后再把人赎回去也是一样的。
万一这个病秧子真起了色心,十有八|九又要回家躺上十天半个月,那自己就当花钱买好戏看了。
燕回把话说到这份上,为着表面功夫,谢系只好答应。
落雁姑娘弹琴的技艺不错,谢系对此道略通皮毛,到确实可以探讨一下,反正今日新奇的体验足够多了。
但他着实没想到,他才一进门,连一句话都还没来得及说,落雁就一边流着泪,一边开始解外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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