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芳松被他生拉硬拽着,踉踉跄跄地跟着往外走,还不忘回头飞快地、充满歉意地看了一眼宋望舒。
宋望舒依旧坐在原位。阳光落在他身上,勾勒出挺拔而冷硬的轮廓。他看着江逾明拖着顾芳松消失在门口,听着走廊里江逾明那中气十足、骂骂咧咧的声音远去(“不识抬举!”、“装逼犯!”),纯黑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仿佛刚才只是飞过了一只聒噪的苍蝇。
他垂下眼睫,目光重新落回摊开的习题集上。那道复杂的电磁场叠加问题,似乎比刚才那场关于“情书”和“尊重”的闹剧,更值得他投入全部的专注力。
笔尖再次落下,沙沙的写字声,是教室里唯一的声响。
走廊里。
江逾明拽着顾芳松走出老远,才气哼哼地松开手,一脸不爽地甩了甩自己那条伤臂:“操!疼死老子了!都怪那装逼犯!”
顾芳松揉着被拽疼的胳膊,看着手里那个被江逾明定义为“宋望舒喜欢的温柔平静型”的信物,哭笑不得:“明哥……那这情书……咋办?”
“咋办?”江逾明没好气地瞪他一眼,“找个机会塞那女生抽屉里!或者直接扔了!看着就烦!”他烦躁地抓了把头发,“妈的,白瞎老子一片好心!还帮他分析理想型?分析个屁!他那种人,就该孤独终老!跟他的物理题过一辈子去吧!”
他骂骂咧咧,大步流星地朝着食堂方向走,背影充满了被“辜负”的愤懑。那条吊着的胳膊,随着他气呼呼的步伐,一晃一晃的。
顾芳松看着他的背影,又看看手里无辜的粉色信封,长长叹了口气。得,这“信鸽”加“炮灰”的活儿,算是干到头了。他赶紧把情书塞进裤兜,小跑着追上还在骂“装逼犯”的江逾明。
食堂的喧嚣扑面而来,盖过了校霸关于“理想型”和“孤独终老”的愤愤不平。只有那个被塞进裤兜的粉色心形,还在无声地诉说着一个少女未曾开始就已结束的心事。
午后的阳光慵懒地穿过窗户,在课桌上投下斜斜的光斑。空气里浮动着粉笔灰的味道和周大炮抑扬顿挫讲解《祝福》的声音,像一首单调的催眠曲。
江逾明歪靠在墙壁上,右手撑着下巴,眼神放空地盯着黑板。左臂的绷带像个沉重的挂件,压在桌面上,时不时传来一阵阵闷痛。他烦躁地“啧”了一声,换了个姿势,结果动作太大,牵扯到伤口,疼得他龇了龇牙,引来旁边几道偷偷打量的目光。
操!真他妈烦!他暗骂一句,视线百无聊赖地扫过桌面——摊开的语文书像天书,崭新的笔记本一个字没动,笔袋拉链敞开着露出几根断头的铅笔……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自己左手的指尖。
那里,捏着一枚小小的、银色的耳钉。
在斜射的光线下,它闪烁着一种冷冽而温润的光泽,像一滴凝固的月光。
是母亲的遗物。
不知怎的,也许是上午那场差点送命的惊魂,也许是失血后的虚弱让某些坚硬的东西变得松动,也许是这午后沉闷的课堂唤起了什么……江逾明心里某个角落,突然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
他想看看它。仔仔细细地看看它。
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旁边。
宋望舒坐得笔直,侧脸线条在光影里显得格外冷峻。他正垂眸看着摊开的语文书,修长的手指握着一支黑色的钢笔,笔尖悬在书页边缘,似乎在认真思考某个问题,又或者只是在纯粹地放空。阳光落在他一丝不苟的发梢上,连发丝都透着一种拒人千里的专注。
很好。没注意这边。
江逾明心里莫名松了口气。他微微侧过身,用身体挡住宋望舒那边的视线,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小心翼翼。然后,他抬起没受伤的右手,轻轻地、极其缓慢地,捏住了自己左耳垂上那枚小小的银色耳钉。
冰凉的金属触感,熟悉得让他心脏微微一缩。
他屏住呼吸,指腹极其轻柔地捻动着耳钉的针托,将它一点点从耳洞里旋了出来。整个过程异常缓慢,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仿佛在拆卸一件价值连城的易碎品。没有一丝声响。
耳钉终于被完整地取了下来,静静地躺在他右手的掌心。小小的,很轻,却承载着无法言说的重量。
他低下头,紫瞳专注地凝视着掌心这枚小小的银色星辰。耳钉的造型很简单,就是一枚小小的、打磨光滑的圆片,边缘有一圈极细微的纹路,像年轮,也像凝固的涟漪。这是母亲留给他的,除了那些模糊的、带着消毒水味的记忆外,唯一的、有形的联系。
他伸出右手食指的指腹,极其轻柔地、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耳钉光滑冰凉的表面。仿佛这样,就能擦去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就能触碰到母亲指尖残留的温度。阳光正好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遮住了紫瞳里翻涌的、浓得化不开的思念和……那深藏的自毁欲留下的空洞。他摩挲得那么专注,那么用力,指腹甚至微微泛红,仿佛要把所有的情绪都揉进这冰冷的金属里。
教室里的声音仿佛都远去了。只剩下周大炮模糊的讲解声,粉笔划过黑板的沙沙声,和他自己胸腔里沉重的心跳。
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完全没注意到,旁边那道原本落在书页上的视线,不知何时已经悄然移开。
宋望舒依旧保持着看书的姿势,但那双纯黑的眼睛,眼角的余光却精准地捕捉到了身旁的一切。
他看到了江逾明突然的安静和侧身。
看到了他小心翼翼取耳钉时绷紧的指尖和屏住的呼吸。
看到了那枚躺在他掌心、在阳光下闪着微光的银色耳钉。
更看到了他此刻低垂着头,近乎贪婪地、一遍遍摩挲着耳钉时,那微微颤抖的指尖和周身弥漫的、浓得令人窒息的悲伤与孤独。
宋望舒的笔尖停在书页上,久久没有移动。他纯黑的眼底深处,像投入石子的深潭,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察觉的涟漪。他见过江逾明的暴躁、凶狠、狼狈、别扭,甚至上午濒死时的恐惧……却从未见过他如此安静,如此……脆弱。仿佛卸下了所有坚硬带刺的外壳,露出了底下鲜血淋漓、不堪一击的内里。
那枚小小的银色耳钉,像一把钥匙,短暂地打开了他从不向人展示的潘多拉魔盒。
时间在无声的摩挲和安静的注视中流淌。周大炮终于讲完了一个段落,教室里响起一阵翻书和记笔记的窸窣声。
这声音惊醒了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江逾明。他身体几不可察地一僵,摩挲耳钉的手指猛地顿住,像是从一场不愿醒来的梦中被强行拽回现实。他飞快地抬起眼,警惕地扫视了一下四周,尤其是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旁边的宋望舒。
宋望舒正低着头,握着笔,似乎在认真记笔记,侧脸平静无波,仿佛从未分心。
江逾明紧绷的神经稍微松懈了一点。他紫瞳里闪过一丝狼狈和自嘲,像是懊恼自己刚才的失态。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重新低下头,看着掌心的耳钉。
这次,他动作快了许多。不再摩挲,只是用指腹最后轻轻擦拭了一下耳钉光滑的表面,仿佛要擦掉自己刚才留下的所有痕迹。然后,他捏住耳钉的针托,微微偏过头,熟练而迅速地,将它重新戴回了左耳垂上。
冰凉的金属再次紧贴皮肤,带来一种奇异的安抚感,也像重新戴上了一层无形的盔甲。
做完这一切,他若无其事地靠回墙壁,右手随手拿起一支笔,在空白的笔记本上胡乱划拉着,仿佛刚才那短暂而深刻的时刻从未发生。只是他微微泛红的耳根和依旧略显苍白的脸色,泄露了一丝痕迹。
就在他刚把笔放下,准备继续神游时,旁边传来一个极低、极清冷的声音,轻得像羽毛拂过耳际:
“嗯。”
江逾明猛地侧过头。
宋望舒依旧垂眸看着书,笔尖在纸上流畅地移动,仿佛刚才那声“嗯”只是他的错觉。阳光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神情专注而疏离。
但江逾明知道,那不是错觉。
那声“嗯”,太轻,太短,没有任何具体的指向,没有安慰,没有询问,甚至没有情绪。就像机器运行中一个确认的滴答声。
可偏偏就是这一声毫无意义的“嗯”,像一颗小石子投入江逾明刚刚平复的心湖,激起了一圈细微的涟漪。
什么意思?
是表示他看到了?
还是……一种无声的……“知道了”?
江逾明紫瞳里闪过一丝困惑和不易察觉的慌乱。他盯着宋望舒那张没什么表情的侧脸,想从他脸上找出一点蛛丝马迹,却什么也看不出来。依旧是那副拒人千里的冷漠样子。
操!装神弄鬼!江逾明在心里骂了一句,有些狼狈地转回头,重新看向黑板。但指尖却无意识地又碰了碰左耳垂上那枚重新变得冰凉的耳钉。
教室里,周大炮的声音再次响起,讲解着祥林嫂的悲剧命运。阳光在课桌上缓缓移动。
宋望舒的笔尖依旧在纸上沙沙作响。
江逾明的心跳,却似乎比刚才快了一点点。那一声轻飘飘的“嗯”,像一粒微小的种子,落进了他荒芜的心田,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奇异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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