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清晨,从林若恒口中得知消息的时候,舒橪并不愿相信,自己昨晚看到的女学生,就是警情通报中的当事人。
直到警方排查监控,他和林若恒被作为目击证人,叫去了公安局。
听完舒橪对当晚情形的讲述,梁知予握着笔,安静了许久。
“其实我后来才想起来,她穿着校服,但又不背书包,那么晚了,走在通向大桥的路上,我应该要有点危机意识的。”
舒橪眉头紧蹙,语气深深自责。
“但我当时……怎么就没想到呢。”
茶几上放着一支录音笔,完完整整记录着此刻舒橪和梁知予的对话。
笔记本上的几个问题被陆续勾划去,这场设置在舒橪家客厅的简易采访算是结束。
梁知予关掉了录音笔,神情有些触动,对舒橪说:“这是意外,我们谁也不能预知。”
舒橪的表情笼在头顶射灯投下的阴影里,不甚分明。梁知予一时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索性跟着沉默。
这晚,梁知予没有留在舒橪家。
她急着回去写稿,舒橪也不强留,开车送她回到住处。
路灯下,一片昏黄不清的暗色。树影安静。
“我上去了。”梁知予忙碌一整天,精神有些倦怠,“你回去开车小心。”
舒橪侧着头看她,不说话。
梁知予猜他是心情不好,于是拉开把手准备下车,想给他留出缓解的空间。
却没拉动。
——车门还锁着。
她疑惑地转过头,和尚未收回视线的舒橪对上了眼神。
“抱歉,”舒橪这才想起似的,“忘记了。”
车门解锁的声响轻微但利落,梁知予的动作却不知不觉地拖慢下来。她的目光流连在舒橪脸上,不知怎么,突然遗憾他应该忘得再久一点。
光影与舒橪深邃的五官相宜,一颦一动都掩不住那种英俊,太能蛊惑人。梁知予想起上次在古镇民宿,忽然原谅了当时上头的自己——对着这么一张脸,偶尔的冲动很正常。
“你不回去吗?”
一句疑问,把梁知予的意识猛然拉了回来。
她反应过来刚才的失态,低头掩饰尴尬,“那我走了。”
驾驶座侧边,几个功能按键亮着幽微的光。只要轻轻一下,所有车门都会锁死,谁也走不了。
舒橪的喉结缓缓滚动,脑海里杂念生长得肆意。好在理智尚未断绝,他别过头,只淡淡说了句“再见”。
梁知予走进单元门时,口袋里的手机传来消息提示音。
她解锁查看。
是舒橪发来的三个字:
【下周见。】
*
网络信息如洪流,一个学生的自杀事件,似乎只是其中的小小水滴,起初还有些涟漪,随后彻底悄无声息,不见了踪迹。
不过在松川一中的校友圈子里,还是激起了几天的讨论。
林若恒在此方面最灵通,他告诉舒橪,据他掌握的情况来看,这件事其实是个值得深挖报道的好材料,但当事记者得做好心理准备。
“为什么这样说?”舒橪追问。
“主要是这个学生的家庭有点复杂。她亲妈早早去世,父亲再婚,和现任妻子生了个儿子,不怎么重视大女儿,成长氛围应该挺压抑的。”
“前两天,家属又去学校闹了一阵,要价好几十万的赔偿。学校怕影响不好,谈判压价之后,也就给了。”
林若恒说着也来气,长吁短叹道:“你说,从头到尾,有谁在意过那个小姑娘呢?”
舒橪听着,眉头渐渐蹙紧。
他了解梁知予的性格,她哪里是会畏难的人?恐怕越具有挑战性,她越是沉醉其中,忙起来就要天昏地暗。
他拿手机看了眼昨天给她发的微信,果不其然,到现在都没回。也许看了但忘在一边,也许根本顾不上看。
事实证明,他猜的一点没错。
几天前校运会的中午,趁着学生难得外出的时间,梁知予成功通过奶茶贿赂,和陈晓月生前的同班同学搭上线,在他们的帮助下,见到了陈晓月宿舍的舍友。
在学校附近披萨店的小包间里,她们完成了一次隐蔽的采访。
“那天,是我和班主任汇报的情况。”
陈晓月的舍友吴悠说。
“因为假期调休,那周只放一天假,我们宿舍的人都没回家。晚上我们一起吃了晚饭,准备去教室上自习的时候,晓月突然告诉我,她晚上请了假要回家。”
梁知予追问:“她以前经常这样吗?”
吴悠摇头:“不经常。在我们宿舍,晓月是最少回家的人。所以当时我多问了几句,她答得也很含糊,只说是身体不舒服,要回去休息。”
“后来下了晚自习回宿舍,我发现晓月的书包没带走。她平时学习很认真,就算要回家,也不可能不带书和作业回去。所以我有点不放心,找班主任说了下情况。直到老师给她家里打电话,我们才知道晓月根本没回家,老师也慌了,赶紧去报警。”
在吴悠的描述里,陈晓月和她家人的联系并不紧密,关系似乎也谈不上亲近,她只有偶尔会提到自己的父亲,对于继母和弟弟,几乎保持了永远的缄默。
至于陈晓月生前是否遭受过什么事情的打击,吴悠也答不上来。
“非要说的话,可能就是月考没考好吧。晓月成绩算是中上游,学得很努力,出成绩的时候,她有点沮丧。”
除了和陈晓月关系最近的吴悠,另外两个舍友的说辞也大差不差,在她们的形容里,陈晓月过着高中生的模板生活,千篇一律,但也紧张充实,似乎没什么想不开的理由。
整理完采访初稿,梁知予心中渐渐明晰起来——
陈晓月家属的这关,她不能不过。
虽然上回在松川一中的采访未果,但好在梁知予和思晴留了心眼,跟到了陈家人的地址。
趁着周末,梁知予主动出击,前去拜访。
相比上次,陈家夫妻的态度并未缓和,仍旧不肯接受梁知予的采访,更遑论让她进门。
陈父甚至反过来质疑梁知予:“你们做记者的也太奇怪了,世界上那么多重要新闻不去报道,偏要揪着我们普通老百姓不放,到底是什么意思?”
继母牵着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站在陈父身后,冷眼旁观,不置一词。
梁知予熟练假笑:“近几年,青少年自杀率一直呈现走高的态势,我们并不是针对您女儿,更没有针对您,而是要以这件事作为切入点,呼吁社会关注青少年心理健康问题,预防此类事件再发生……”
“说来说去,不还是要借题发挥?”陈父不悦,“连警察都下定论了,那丫头就是自己想不开,你们还有什么好调查的?”
“可您就不关心您的女儿为什么轻生吗?”
梁知予的话甫一问出口,陈家小儿子突然大声问身边的母亲:“妈妈,什么叫‘轻生’?”
女人眼神里全是不耐烦,没好气地说:“就是白眼狼的意思!在家里白吃白住,到头来还弄得别人有多对不起她似的,死了也活该。”
练就听见什么难听话都波澜不惊的本领,是记者入行必修课。但纵然如此,女人的话,还是让梁知予彻骨冰凉。
她为不在人世的陈晓月感到难堪。
陈父没再给梁知予争取的机会,直接“砰”地关了门。
楼道墙壁被震落了几块斑驳的皮。
隔壁邻居听见动静,探出头来看。
“你是记者?”见这架势,邻居当即猜出了大半,“我劝你,省省功夫吧,这家人就这样。”
梁知予茫然道:“您的意思是?”
邻居:“他们家对女儿本来就不上心,别的不说,那么大一个女孩儿,在家居然没有自己的房间,放假回家只能睡客厅,帘子勉强挡挡,哪里有**可言?”
说到这,邻居瞥了眼对门,十分不屑:“听说上周他们去学校闹了一场,赔偿款拿到手,更是皆大欢喜,怎么可能让你们记者再深究下去。”
难得有个知情人,梁知予嗅到了一丝希望,急忙追问:“除此之外呢?他们平时有打骂小孩,或者是冷暴力的行为吗?”
“那可太多了。晓月在家经常挨骂,别说她的亲爸和后妈,就连她弟弟都敢欺负她。有时候我下楼,能看见晓月在躲在楼下停车棚里哭,心里也不是滋味。”
邻居说着摇头,语气颇为同情惋惜。
梁知予若有所思:“那么您觉得,陈晓月的自杀,和她的原生家庭有关么?”
邻居愣了愣,半晌才开口:“这个……我可不敢乱猜。”
她大概意识到自己说了太多,讪讪地准备关门,“你再去问问别人吧,都是人家的家务事,我只知道这些。”
回到家里,梁知予在床上瘫了很久。
做不通陈晓月家属的思想工作,她的稿子也随之陷入停滞,即便有同学和邻居提供的素材,但家庭视角的缺失,是一道难以弥合的鸿沟,无疑会给完成度大打折扣。
思来想去,梁知予实在不愿改动大纲,于是决定给主编谢真报备,申请延长交稿期。
忙了两天,她这会儿才有空看手机,锁屏界面上安静躺着未读微信和未接来电的提示,数量不多,总共也就四条,但被冷落得太久,瞧着快要落灰似的。
梁知予一怔,点开查看。
都来自于舒橪。
【采访进展顺利吗?】
【我从高中校友那里听说了,死者的家庭背景比较复杂,也许她的轻生与此有关。】
这两条,都是周六的消息,间隔好几小时。而最近一条,发送于今天下午五点,只有寥寥两个字——
【在忙?】
和那通未接电话只隔了五分钟。
舒橪最讨厌无故的寒暄,梁知予明白,如果他问出这两个字,只能说明一个事实,那就是他等待自己的回复,已经等得快要失去耐心了。
她前几天才清过聊天记录,界面上是大片的留白,无处可以落脚。唯独那个问号的弧度,如同倒转的钩子,抓着她的视线,执拗地不肯放松。
和谢真简略聊完,梁知予没耽搁,即刻给舒橪回了电。
“不好意思,这两天忙,顾不上看手机。”她诚恳地说,“你找我有事?”
舒橪晚上有应酬,正准备出门,接了梁知予的电话,索性坐回了玄关的凳子上,慢条斯理道:“要想联系你也真够不容易的。现在终于忙完了?”
梁知予叹气:“哪里算完。”
憋了几天,她终于找到一个能倾诉的人,没忍住多抱怨了几句。舒橪不语,只是倾听,神色却渐渐凝重起来。
尽管他们的亲密只限于身体,但这并不意味着舒橪对梁知予的精神世界一无所知。
他很明白,梁知予是感情丰富的理想主义者,记者这个行业,未必适合她,就好比现在,她抱怨的甚至不是自己的辛苦,而是一条生命消逝,却如此无人在乎。
舒橪的情绪忽地动摇起来。
一个冲动的念头出现了:
他想帮帮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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