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能是谁?
就是你!就是你!
叶暮气得吹胡子瞪眼,心头一股闷气直往上顶,她虽知晓其中猫腻,奈何顶着这稚童之身,满腔的话堵在喉咙口,一个字也吐露不得,她只得强压下火气,另寻他法。
叶暮小手拽了拽刘氏的衣袖,带着点娇憨的抱怨,“这纸上密密麻麻的,四娘看得眼晕,娘亲不晕么?”
刘氏只当她是被账目吓着,轻轻拍抚女儿后背,“不怕,娘亲在看正经事,四娘若觉得无趣,让紫荆带你回屋玩去。”
“不嘛!四娘要陪着娘亲,娘亲也要陪着四娘!”
她伸出手指指外边,“娘亲,阿荆说街上可热闹了,有卖糖人儿的,捏面人儿的,还有顶顶好看的绸缎铺子,像天上的云霞,娘亲带四娘去街上看看好不好?”
孩童稚语,落在刘氏耳中,却是心头微动。
她虽出身清流,不通庶务,但也并非全然不知世情,女儿无心之言,倒点醒了她一桩事,纸上谈兵,终究不如眼见为实。
这些采买单子,报价几何,成色如何,她闭门造车,只听管事一面之词,如何能真正把住关窍?这单子上的数字,确乎有些扎眼。
张娘子见刘氏似被说动,敛了半张笑脸,“哎哟我的小祖宗,街上人多杂乱,车马喧嚣的,仔细冲撞了您这金贵人儿!料子好坏,奴婢们自会替奶奶掌眼,何须劳动奶奶亲自奔波?再说,这料子行情,奴婢们是跑惯了的,最是清楚不过……”
她话锋拐转,“......更何况咱们这些人,哪个不是老太太当年亲自掌过眼,挑进府里来的?一针一线,一粥一饭,伺候主子们这些年,不敢说有功劳,苦劳总还有几分。旁的不说,单是这库房采买上的差事,前头二奶奶掌管那会儿,老奴们可是战战兢兢,从未出过一丝半毫的差池,府里上上下下,谁不念一声妥当?怎地到了三奶奶您这儿,倒像是信不过咱们这些经年的老人,连带着老太太当年的眼光,也一并存了疑影儿不成?”
这些仆奴平日甚少接触刘氏,见她性子弱,想抬出老太太,给个下马威就能唬住她,谁料刘氏最厌这等挟势压人的腔调,愈激起她一探究竟的念头。
“婶子言重了。”
但她不好硬呛,反倒落人口舌,刘氏温吞道,“老太太信重,将这份差事交予我,我自当事必躬亲,不敢有一丝轻忽怠慢。四娘既好奇市井繁华,我这做娘的,带她亲去瞧瞧绸缎庄里各色料子,开开眼界,亦是闺中女眷寻常事体,何来不信任一说?”
刘氏笑笑,“莫非这料子价码,竟有什么见不得光的去处,怕我这双眼睛去街上看了比对不成?”
“哎唷,奶奶这话可是要活活冤枉死人的。”张娘子嗓门陡地拔高,“奴婢也是为奶奶和小小姐安危着想,那外头街市是何等杂乱腌臜的地方?万一磕碰着,可怎么得了?”
她飞快地觑了刘氏一眼,“府里这些庶务,自有咱们这些粗使惯了的奴婢们去跑腿。奶奶才接手,千头万绪的,原该在府里坐镇,指点指点大方向便是了,这等抛头露面,与商贾斤斤计较的琐碎事,何须劳动奶奶玉趾?若真有什么差池,让老太太跟前知道了,心疼奶奶和四姑娘辛苦不说,倒显得咱们这些底下人不会办事,伺候不周全了,那老奴们可真真担待不起啊。”
见刘氏神情似有动摇,张娘子软硬并施,“奶奶若实在信不过咱们这些府中老人,尽可回明了老太太,请她老人家定夺,是打是罚,老奴们绝无二话!只是这般猜疑寒心,传出去,日后谁还敢为府里尽心当差?”
一筐话说得滴水不露,句句掐在七寸上,刘氏初掌权柄,本就如履薄冰,府中积年的管事娘子,哪个不是人精?她深知自己根基尚浅,骤然得了这差事,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等着抓她的错处。
若贸然出门查访,真查不出什么岔子,抑或查出的价码与单子相差无几,那她的第一把火,非但烧不起来,反倒成了笑话,往后在管事们面前,如何抬得起头,如何立得住威?
刘氏也并非全无疑虑,但被张娘子的话架着了,一时寻不出个两全的由头驳回去,锐气逐消,烦乱渐长。
“四娘,待娘亲得闲,定带你出门转转。”她只能先支开叶暮,冲外吩咐,“紫荆,带小主子去院中走走吧。”
叶暮看出了娘亲的进退维谷,她也不纠缠,乖乖被被紫荆领出了耳房,刚出西跨院,她就拉着紫荆往侯府角门外走。
“四娘,”紫荆无奈,“外头人多眼杂,三奶奶知道了要担心的。”
“府里闷闷的,我们去街市上瞧瞧嘛!开春了,阿荆不老想着去铺子上买几条鲜艳的帕子么?”叶暮半哄半劝,“我也想穿新衣裳了,府里的料子都不好看了。”
紫荆本就妙龄年岁,一劝就心动了,牵着她的手嗔,“你这个小人精。”
恰值在府门口遇到正要上马车的叶行简,“大哥哥!这是去哪里呀?”
叶行简停撩帘子回头,见是可爱四妹,下车笑道:“我去翰墨轩一趟,前日定的几刀澄心堂纸和几方松烟墨,掌柜的遣人说已到了新货,让我得空去挑拣挑拣。”
“那刚好我们就不用备车了。”叶暮嘻嘻一笑登舆,“我们先陪大哥哥去买纸墨,大哥哥再陪我去看花花绿绿的布,可好呀?”
她的脸虽还是圆团团的,但一个冬日过去,身量已见拔高,言语间那份伶俐劲儿更是藏也藏不住,叶行简瞧着有趣,又兼素来疼爱这冰雪聪明的小妹,自是含笑应了,撩袍也上了车。
轮碾辘辘,车窗外是京师初春的喧嚷市声,人语马嘶,货郎吆喝。
叶暮规规矩矩地坐在锦垫上,裙摆下两只小脚悬空,轻轻晃荡着,她睨了眼叶行简,“大哥哥,新学堂很辛苦吧?你的眼下都发青了。”
叶行简正闭目养神,闻言唇角微弯,“率性堂课业艰深,博士们督学又严,常需秉烛,不过无妨,大哥哥撑得住。”
其实还有另一重缘由。
前番他暗中推波助澜,令吴博士革职之事虽隐秘,然天下岂有不透风之墙?率性堂中诸生,多为清贵门庭子弟,素以门风清正自诩,心气极高,吴博士纵有不是,终究是授业师长。
世道固如是,期人举劾贪墨,然鄙其法庸劣。
他此举落在同窗眼中,便是以下犯上,行阴私手段构陷师长,玷辱了国子监这清流之地。这些时日,明里暗里的疏远与非议,岂能不令人心力交瘁?
正神思浮动间,忽觉颊边一暖,睁眼便见叶暮凑到跟前,小手正揉着他的眉骨,“大哥哥莫要皱眉,当心变成个小老头儿。”
叶行简失笑,见她粉腮圆润,忍不住也伸手轻轻捏了捏,指尖所触温软细腻,如新蒸的糯米团子,教人忍不住想多轻掐两下。
“哎呀!”叶暮佯装吃痛,鼓着腮帮子道,“娘亲说过,捏人脸腮要流口水的。”
叶行简忍俊不禁,叶暮见他眉间郁色稍散,心下稍安。
大哥哥年虽十六,寻常少年郎正当情窦初萌之际,然他心不在此,大哥哥前世终身未曾娶妻,也不曾听闻与哪家闺秀有涉。
及至二十三四,大伯母心忧,欲为其议亲,但被大哥哥以“功名未立,无暇他顾”为辞拒绝了。
如此蹉跎至侯府罹难,他一生所求,唯习书问道而已。
今世她在学业上帮不得什么,只能这般插科打诨,逗他开怀,让他如意些。
正怔忡间,却听叶行简温声问道:“今早我在祖母案头见着四娘的描红,笔意较先前大不相同,铦利劲健,可是近来换了新帖临摹?”
“是年下时,宝相寺小师父来送年礼,里面裹了几卷祈福的经书,我照着上面写的。”
叶暮恰好有日翻到寺里送来的祈福经卷,一看就是闻空抄写的。
她对他的字迹太熟悉了,也是奇怪,明明是个和尚,那笔锋却透着一股未伏的狠厉劲儿,撇捺如刀,转折似戟,全然不似佛门弟子应有的圆融平和,倒像是隐忍着滔天业火,欲要破纸而出,诛邪荡秽。
叶暮本以为是闻空成为国师一路走来太过艰辛,倒不想他从小的笔势就这么凌厉。
老太太初时蹙眉,这等锋芒毕露的字迹,岂是闺阁稚女当学的范本?然架不住叶暮娇痴缠磨,小女儿家软语央求,道是瞧着这字筋骨峥嵘,别有意趣,便点头允了。
她就不必再刻意压抑腕力,描摹习字,可放开些手脚,不用过分拘着了。
“大哥哥觉得好?”叶暮试探问。
叶行简摇头,“字不错,筋骨嶙峋,单以笔力论,无可挑剔。但太过刚硬戾烈,失之圆融,隐隐竟有杀伐之气,想不到是个方外之人所书,想必此人心性坚冷,非是温厚之辈。”
他规劝叶暮,“四娘,女儿家习字,原为陶冶性情,明理修身。卫夫人簪花格之清雅,曹大家汉隶之端丽,皆是上选。这等剑拔弩张的字,摹久了,只怕于你心性无益,还是另择一帖温润平和的可好?”
“可是祖母允了的。”她的脑袋一歪,顺势枕在他的胳膊上,心中另起一番打算,“大哥哥,你说这字好,又说写这字的人心肠硬,那他是不是很有本事?才能把字写得这么有劲儿?”
她不待叶行简回答,便自说自话,“四娘不要学软绵绵的字,要是我的字也像这经卷上的字一样,看着就厉害,就就不敢叫人欺负,大哥哥..."
叶暮央求,“...你最厉害了,你能不能在祖母跟前说项,请了他来,当四娘的西席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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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水龙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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