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啦——”
拴在脖颈的锁链骤然收紧,箍得李予喘不过气,呜咽尚未溢出喉咙便被嘴上的封条封死。他双手扣着锁链边缘拼命挣扎,眼角沁出的泪珠滚入发间消失不见。
来人听着沉闷的声响,低低笑出声来,他拍着白玉棺说:“始君,别来无恙啊,您近来身体可好?”
白玉棺中无人回应,只传出痛喘与锁链的拧声。锁链团成一团绞着身体,冰冷的链条粘住皮肉,李予稍稍一动,便能被撕掉大片的血肉。
男人恍若后知后觉,惊讶道:“哎呦,忘了您说不了话。被封印的滋味不好受吧?我猜您将亲弟弟毁去肉身封入北陆深渊的那日,一定没想过还会有今天。”
分不清是血水还是汗水在淌,耳朵翁鸣,意识昏沉,李予凭着本能蹬住棺材底,体内尚存的微弱灵力撬开锁链,总算让他得到一瞬喘息。棺中的空气所剩无几,他贪婪地汲取,吸入鼻尖的血雾钻进肺里化成水,冻得身体凉透,那不只是他的血。
男人胸中快意,放肆大笑,言语极尽讥讽:“这就受不了了?痛吗?你经受不住的疼痛是青廖大人日日都要遭受的折磨,怎么才刚开始,不败的惟和始君就倒下了?”
青廖……
李予无声地呢喃。
这两个字似是一把刀,猛地扎进心口,李予躲无可躲,毫无防备地接下,痛得他忘记喘息。
他有弟弟,鬼主青廖。
数百年前被他杀死,然后尘封在深渊中。李予永远无法忘记,被满天风雪吹碎的身影,他不时会出现在梦里,诉说雪原的冰冷。
青廖不会憎恨他,他会一直敬重他的兄长,哪怕被杀死,哪怕被封印在他最恨的大雪中,可这远比仇恨更能让李予痛苦。
“记起来了?”男人讽刺道,“还当您贵人忘事,连弟弟都记不住。”
白玉棺中一瞬安静下来,了无生气。
“凭什么?都是一母同胞的兄弟,你就是万人敬仰的始君,而青廖大人只能是遭人唾弃的鬼?这不公平!”男人愤恨地拍着白玉棺。
是,这不公平。
李予垂着眼眸,整个身心都在悲痛。
分明生于天道同源,惟和与青廖却是天壤之别。他们一人为始君,安天下事,定仙门乱;一人是鬼主,镇亡魂灾,消鬼神厄。他们本该同治阴阳,护佑世间百代苍生。
可青廖千不该万不该对凡人起杀心。
男人似乎能猜到李予在想什么,指责道:“如果不是你这个懦夫,青廖大人怎么会万劫不复!”
“咣——”
好似是什么骨头狠狠地砸在白玉棺上,霎时被棺材震成两节摔进血海里,“滋”的一声被滚烫的血水融化。男人还不觉解气,对着棺材破口大骂:“你就是个懦夫,你就是个罪人!”
他扶着棺材重重喘息,好一会儿才平复呼吸,继续怒骂:“你是罪人,平复不了尘世苦厄的罪人!凡人也知溺子如杀子,你无法劝住霸主们开疆拓土的野心,一味地放纵他们争王称霸。大周王朝覆灭了,他们还不肯收手,俗世连年征伐不休,贵族变本加厉地驱使奴隶。他们就是披着人皮的畜牲,拿着庶民性命博弈的豺狗,百姓们妻离子散,人间八苦吃遍了也讨不到一点儿好处。
“人间四海鼎沸,他们死后都化作厉鬼日日说怨,把鬼界的天都顶塌了。青廖大人苦苦地支撑,你和天道却要抛弃他。这明明是你的错!你不肯作为,不肯狠心了断,你不停地游说人间有什么用?战争还是无止无休,百姓还是悲痛满头。”
不是的,不是的。
杀遍了贵族能怎么样?人心是无底的洞,后来者便不会利欲熏心吗?一无所有到拥有所有才更容易让人迷失自我,成为被欲.望驱使的野兽。
李予怎么不懂?
文明是欲.望的缰绳,思想是渡苦的舟。强大的灵魂与富足的精神才有可能让他们拥有驾驭野马的鞭子。可是百姓们吃不饱,没人嚼那圣贤书。李予周游列国,企图改变贵族的愚民之计,找回霸主们失去的仁厚。
他争取不到开化愚民的时间,一无所成。
李予踩着锁链挣扎,棺盖死死盖在头上推不动,浓稠的黑夜将他吞没了,瞧不见半点儿光亮,像是深渊无尽头。
听着这些碎响,男人更怨了:“我说的不对吗?对付暴力唯有用同等的暴力制止,你慈悲,你下不去手。青廖大人为你分忧,你却怨他杀人无度,甚至联合仙门把他放逐。”
“你口口声声地说爱苍生,奴隶百姓苦的时候你不爱,豪强贵族死了你悲痛。你算什么爱苍生!”男人一把将身旁的骷髅堆掀翻了,声嘶力竭地吼,“该被放逐的人是你!该死的人也是你!”
“是你!是你——”
李予伸手扣着白玉棺,抓出一阵凄厉的刺响,指甲裂了,血水流下来滴进眼里。哭声闷着,一点儿一点儿地溢出喉咙。可这满洞的冤魂哭得比他更痛,他们都在喊冤,都在喊苦,丝丝缕缕的邪气报复似的钻进李予身体里,扎着他不让他好活。
哭声传进男人耳朵里,他狰狞地笑:“沦落到今日是你罪有应得,仙门尊你为始君,敬奉着你,要你高高在上。可他们真的敬仰你吗?他们恨死你了!你厌恶七家制霸仙门,无时无刻不打压他们,偏偏你一如既往地优柔寡断,还是徒劳无功。
“你看,你的无能让历史一遍一遍地重演,朝堂演完了仙门演,可他们不是无力反击的羔羊。如今你被抓了起来,三千仙门没有一个人想来营救,他们一边大张旗鼓地对凡间布告你的失踪,一边假惺惺地派人找。可谁还记得你?
“他们巴不得你真的死了!巴不得你永远都回不去!”
咒骂一字不落地传进来,激得李予喷出一口心血,浓稠的血水挤满口鼻,染红了封条。
他说的都很对。
是罪有应得,也是庸碌无能。
仙门七大家的胃口是被李予养大的。
那时青廖不顾劝解一意孤行,他反手撕烂了与天道定下的契约封闭了鬼界。冤魂无处容身,只能在人界飘荡,凡间的秩序瞬间被打乱了。
天道震怒,要摧毁他的灵神本源让他彻底消失。
李予苦苦哀求又疲于奔命,只好把灵神本源撕裂了,分作数瓣。一道去凡尘平乱,一道去列国劝和,本体留在伏天山祈求天道放过青廖。
惟和没有多少私愿,唯一的愿望便是这个弟弟平安无忧,他只有这么一个亲人。他跪了两百年,跪得腿骨发烂,新的皮肉长进石头里。
可是天道仍不肯松口,没了青廖,祂还能创造另外的人接替他的位置。
一个更听话,更乖巧的助手。
后来李予从旁人口中听到青廖的消息,却是他要攻打凡界。
他怎么能?
他怎么能?
世人无不怨声载道,李予还是带着三千仙门北上讨伐。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打了一百二十三年,几乎将整个世界颠覆。
终于,李予如世人所愿杀了青廖,毁了他的肉身,将他封印在北陆深渊里。作为代价,李予的灵神本源破裂,无法支撑他在凡间行走,只能重归伏天山沉睡。
灾难就是这时降临的,凡界与鬼界皆存在于天道的世界壁垒之下,壁垒之外是洪荒所在,混沌无知。凡间智慧生物经年受天道的灵气滋养,无法在混沌之力的包围下存活,一遇混沌之力便会爆体而亡。
大战过后,人鬼两界伤亡惨重,而北陆深渊上空的世界壁垒竟在此时突然崩裂,本就所剩无几的修士迅速凋敝,整个凡界险些暴露在无知的混沌之中。
彼时,七家的前身天星阁挺身而出,其宗主紫微老祖命座下七位弟子各据一方灵脉,以命为祭引星辉之力补天,天星阁险些为此陨没。
直到后来,混沌之力彻底被净化,他们依旧没能重归巅峰。
大战过后,大量北人南迁,无数宗门覆灭,修士与凡人都受到了重创,而修士们的处境更加岌岌可危。仙门十几万参战修士陨落,幸存者不过千人而已。
鬼怪贼心不死,凡人无力回天。复苏仙门迫在眉睫,各家弟子当仁不让,大开仙山,广收门徒,悉心培养弟子。本将没落的天星阁也在这时彻底分作七家,以北斗七星为名,开派立宗各自发展。
当年天星阁补天的事迹广为流传,七家因此声名鹊起,是凡人求仙问道的首选。故而,七家一骑绝尘率先崛起,反观其余仙门垂死挣扎,终因后继无人而销声匿迹。
仙门的格局也在此时被彻底打破,由原来的百家争鸣变作如今的七星独秀。
七家弟子无一不想重振当年天星阁的辉煌,他们明争暗斗,互相吞噬。
李予未尝不想更改这样的格局,但鬼界的持续骚扰一直令他投鼠忌器,不敢大刀阔斧的修整仙门,他们又仗着平难有功让李予无从下手。
七家统御仙门已成定局,如大河东流,势不可挡。
李予还能怎么做?他只能尽量打压七家,给其他小宗门争取生路。
七家恨透了他,对他阳奉阴违,昔日尊神被他们弃之如敝履。李予心中堆满了怨,又无可奈何。
男人似乎是说倦了,顺着祭坛的小路走到洞口,他张开双臂调动着坛中的法阵。
暗红色的烟雾自白玉棺下方涌动,似一只只大手争先恐后地抱住棺材。锁链更加寒冷,冷气很快把李予扎透了。额角的汗水凝结成霜,身体失控地颤抖。他的意识绷于一线,仿佛躺在薄冰上,一旦松懈就会坠入深渊万劫不复。
“做人做到人鬼共愤,开天辟地也独此一份。”
“你死在这里,是顺应所有人的意。”
血池涨上来将被锁链架空的白玉棺淹没,滚烫的血水倒灌进去,岩浆与寒潭同时将他吞噬,冷与热持续交替,李予再也没有力量闪躲。
“兄长,我好疼、好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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