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我随大将军进宫赴宫宴,正值阿越国使团前来朝献宝。”凌月声线微弱,接续着前言,“那阿越国使臣当众指认我是黔朝送往荣朝为质的卿谣公主,而他们所献的‘宝物’,正是我。”
她目光微凝,注视阿兰,继续道:“我也不知这话从何而来,皇帝心生疑虑,云飞翼又追来惊云山庄寻我。我恐惧不已,便生出逃跑之意,却不料再度被他捉住。拉扯中他突然行为癫狂,遂用蜡烛点燃衣襟。至今我仍夜夜噩梦缠身,常见他在我眼前——活生生化作灰烬。”
阿兰闻得此话,眉梢染上一抹细微的疑云,然并未追问凌月,只稍作安抚,“凌月,你也别再过多思虑此事,如今这般光景,你的身体不宜继续赶路。我们暂且在此处住下,待身体好转再作打算。”
“阿兰姐,万一我真是他们口中所言的那名黔朝质子,又该如何呢?”
凌月见阿兰并不多问,亦未曾对她的身份提出质疑,她心下疑惑之心渐生,探究之意不减。遂思忖道:不论阿兰出于何种心态,至少在她囿于危难之际,是阿兰默然陪伴、带她逃命。
阿兰莞尔一笑,肤胜霜雪,眉眼如画。昔日于凌州大营,阿兰的容貌掩于粗布麻衣之下,仅略见清秀;后至昀京,凌月方觉阿兰容光焕发,身姿袅娜,行动间更显脱俗。
凌月愈觉阿兰身上透出一股莫名的熟悉之感,那分熟悉并非因二人于凌州大营朝夕相处而生,然凌月也道不明个中缘由,只莫名觉得亲切异常。
“凌月,不论你身份如何,于我心中,你便是与我无异,皆是大将军带回军营的孤苦之人,这份情谊——自然与他人不同。”
凌月闻言,心中动容,遂想起她与阿兰都曾流落街头,幸得大将军怜悯,方得以苟活于世。
“阿兰姐,此份恩情,凌月不敢相忘,若非有你相助,我必然早已于逃亡途中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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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铺洒,金色光辉穿透林木,映出斑驳光影。
大婶儿家这处屋舍坐落于倪家村村口,独门而居,正合适用作掩人耳目的居所。她二人日间皆藏身于屋内,大婶儿遂将房门掩上,遮挡了檐外纷扰。
这日,凌月三人正在屋内用午膳,忽闻一阵马蹄践踏之声传来,屋舍棚顶亦随之轻颤。
阿兰即刻搁下手中碗箸,行至门边,遥遥向马蹄声来源处望去,待看清马匹上的人影,她倏地面色剧变,遂匆忙行至木桌旁,微一倾身便要扶凌月起身。
凌月见阿兰这副模样,心知是有荣朝的人追上前来。暗忖道:阿兰姐瞥一眼来人的衣着打扮,便知对方是来寻自己的,想必是官府中人。大概是那位送她们前来的车夫或有意、或无意泄露了行踪。
那大婶儿瞧见她二人这番反应,眉眼间亦跟着染上焦灼,急切问道:“阿兰姑娘,什么人来了,你们咋地这般着急?”
“大婶儿,对不起。”阿兰声线哽咽,凝眸望着大婶儿,“前几日我谎言欺瞒了您。我与妹妹并非在探亲途中遭遇劫匪,实则……”
阿兰眼圈儿微红,眸中雾气氤氲,“实则京中有一恶霸,身后之人权势滔天,他欲将我与妹妹掳去为妾。我父母早已故去,唯余妹妹与我相依为命。若我一人进门为妾尚可,而妹妹年纪尚幼,我如何能够听之任之?”
阿兰言辞恳切,向那大婶儿深深鞠一躬,“大婶儿,方才我见来人乃几名官兵,恐是为捉我与妹妹而来。恳请大婶儿为我们姊妹两个寻一处藏身之所,来日定当报答这份恩情。”
那大婶儿闻言,满脸不可思议,她怔然半晌,仿佛因着这番突如其来的变故而呆滞,她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只闻她嗫嚅道:“阿兰姑娘,你无需挂心,这几日与你们相处,老妇能看出二位并非恶人,心中很是欢喜。如此,便随我来吧,老妇家中后院有一口菜窖,隆冬时候用来存放鲜蔬,这个时节正空着呢!暂时可供你们二人藏身,想来足以避过这一劫。”
言谈间,马蹄声渐近,马匹嘶鸣声乍起。大婶儿脸色一沉,连忙拥着二人朝屋后疾步而去。她俯身推开几捆作柴火用的枯枝,一块木板映入眼帘。
大婶儿动作麻利,掀起地上那块木板,露出一方木梯。
阿兰依着大婶儿的引导,先行踩上木梯,下入菜窖,旋即伸手接住紧跟而来的凌月。
大婶儿颤声向二人叮嘱几句,遂蹑住手脚阖上门板,将那堆枯枝悉数盖回。
菜窖内不见光明,凌月身上余留的蛊毒渐次发作,皮肉骨血犹如万蚁啃咬。
逃亡这些时日,凌月百思不得其解,按理说云飞翼早已化作灰烬,他身上的蛊虫亦随之消散,凌月早该恢复本来形容,不再承受蛊毒发作之苦。
然而,她只觉近日来蛊毒侵蚀之苦,较以往愈发猛烈。原本两月发作一次,如今却转为每日都在作祟,那份蚀骨的痛楚愈加清晰,极难以忍受。
喉间一股猩甜弥漫,凌月死死咬住嘴唇,不叫自己因着痛苦而发出呻-吟声。
菜窖内浓墨黑暗萦绕,凌月看不见跟前的阿兰,阿兰自然也不能瞧见凌月脸上沁出的大颗冷汗。
头顶倏地响起一阵沉重的步履声,便闻大婶儿急切道:“军爷,民妇都说这后院只有柴火、杂物之类的物什,军爷咋还不信呢?”
一个浑厚男声穿透头顶那块木板传来:“大婶儿,我等奉命办事,并非有意惊扰,确认没有罪犯藏匿在此处,我等自会离去。”
步履声逐渐清晰而沉重,犹如敲击在凌月头顶那般轰鸣,她心中鼓鸣亦随着那官兵行近,急促而强劲。
“这是什么?”那官兵手指朝地面一指,遂问大婶儿。
大婶儿似为遮掩心中惊惶,故而大声笑道:“军爷,这就是普通的枯枝,民妇捡来作柴火用的。”
“我自然识得这些枯枝为何物,我问的是——这堆枯枝下面,藏有何物?”那官兵语气间略显不耐。
大婶儿慌了神了,勉励维持着面部表情,睁圆双眸,“啊?军爷,枯枝下头——自然是民妇家中院子的土地。”
那官兵懒怠同她继续纠缠,便要上前用腰间长剑挑开那几捆枯枝,他力道精准,三两下——用作掩人耳目的几捆枯枝尽数移开了位置,那方遮盖菜窖出口的木板藏无可藏。
凌月能感觉到对面的阿兰身形微微颤抖,然她除了屏住呼吸、勉励维持身形不动,什么也做不了。一股天地不应的无力感于心间倏然生出、蔓延,直叫她绝望。
头顶那方木板被人掀开,通天光亮猛地倾泻而入,凌月只觉日光刺眸,她偏头躲避,几滴泪珠悄然滑落。
“好啊!竟是藏在此处……”那官兵一语未落,身后屋舍内蓦然响起几声沉闷声响,似有肉-体骤然落地。
那官兵面上疑惑顿起,方一回头,乍见大婶儿身后——屋舍后门处一黑衣人倚门而立。
来人用一抹黑纱遮面,左眼覆以墨色眼罩,唯余一只眼眸清亮而幽深。
那官兵不及出击,右手方才搭上腰间剑柄,便被那隐面人劈手击中肩侧,重重摔倒在地。
凌月方一抬眼,正迎上那只朝菜窖内探来的幽深独眼,视线交错的瞬息,凌月顿觉手脚微凉。
“二人姑娘不可在此地久留。”隐面人言语冷冽,如缀霜雪。遂俯身将菜窖中的凌月二人拉了上来。
“多谢侠士搭救之恩。”
“二位姑娘无须多礼,在下李常卿,受人之托前来护佑,若姑娘欲离开荣朝境内,在下自愿护送你们一程。南行数十里,便是云观镇,至镇上购得几匹良驹,姑娘们可再作打算。”李常卿交代完,遂先行离开后院,往屋舍行去。
那大婶儿早已僵在原地,她先是被方才的几名官兵所惊,勉力应付,后又遇李常卿突然闯进屋来,此刻余悸犹存。
“大婶儿,你可还好?”阿兰关切问询。
李常卿的声音倏然自屋舍之内凛然飘出,“这位大婶儿亦不得在此地多作停留,趁早另寻一处居所,愈远愈好。”一语方落,一锭白银随之掷向大婶儿腿边。
凌月余悸未消,身上、心尖痛极难忍,她佝偻着身形进了屋。
屋内地面上横陈着三名晕厥过去的官兵,正是后院那名官兵的同袍,李常卿并未伤及那几名官兵的要害,只是劈晕后叫他们动弹不得。
阿兰迅速收拾衣物,又拿出一些碎银递与大婶儿,言语中唯有感激、担忧之意。凌月二人便跟随李常卿出了农舍。
李常卿等候在农舍门前,凌月方一出门,便闻得他道:“此马性情温和,留与二位姑娘。”一语方落,遂倾身将凌月抱上他早先骑行的那匹马,转身朝那几名官兵留下的马驹行去,翻身跃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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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镜中花(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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