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接下来的旅途中,伊安一直与这些农民呆在一起。
是的,组成这支队伍的是老迈无产的农民、壮年残疾的奴隶、以及被称为战利品的各个部落的首领亲属。或者换句话说,这些人是城邦中无法给予供养的“多余人”。
假设城邦**有三万公民,依照现在的耕作方式,至少需要一百亩的田地才能勉强养活一户五口之家,也就是说一个国王要开垦出六万亩的田地才不至于让人饿死在田地之上。这还是在占据肥沃的下游三角洲地区的情况之下,一旦流年不利,遇到干旱、水灾、蝗虫这些倒霉事,好的结果是颗粒无收、饿殍千里,坏的结果便是直接灭国。
脆弱的农业,一直以来都在暴打人类历史上各种不知天高的厚熊孩子。任何一次河流改道,气候变化,都可能造成减产。
此时,战争这个最伟大的戏剧家就需从神秘厚重的帷幕后跳出来,操纵各人戴上王冠、披上铠甲、手持利剑,演出历史上最滑稽的作品。
圣人也管不住一对正经夫妻的裤腰带,国王也不能把孩子塞回女人的双腿之间,但是找一个合适的开战理由可比一个穷人每天吃饱一顿饭容易得多。
毕竟,人类是地球上唯一一种会因为他人的一句煽动而轻易送上头颅的可笑动物。
“第一次人□□发吗?”伊安坐在篝火旁,一只手支着脑袋,另一只手的手指在大腿上轻敲。在她对面,须发花白的老翁借助火光烦恼地挠着后背,时不时有几只可爱的小跳蚤从麻布的缝隙中跳出来,给这位相处了几个月的老伙计一口,顺便也给许久不接触人间的伊安一点小小的人类震撼。
“你这吸血的怪物!可恶的臭虫!”那老头一边挠,一边吐着唾沫大骂,额头上青筋暴露,纠结成一团。
“需要我帮您去掉这些跳蚤吗?”伊安防止对方怀疑,皱眉补充道:“鄙人流浪各地,刚好知道一点驱虫的小秘方。”
“别别,”面前之人连忙摆手拒绝,然后难为情道:“我们这不是处出感情了吗?”
说完,他继续刚才的动作,却不敢太剧烈扯破身上这件破旧的麻衣,因为这是他全家五口的共同财产。
他早就计划好了,死后他要把上衣和兽皮靴子留给大女儿,把裤子留给本分老实的二儿子,至于好吃懒做还不孝顺的小儿子就让他滚驴蛋去吧,他最多只给他留一条裤腰带。
因为这份“遗嘱”,所以老头一直不敢死,哪怕是队伍中最接近神的随军祭司被射杀,他也在那场战役中苟延残喘了下来,像牲畜、像朽木、像磐石。
米奥看着面前丝毫不庄重的雄性人类,毛脸上花白的胡须一根根烦躁地跳动,像是无声自奏的琴弦,碍于伊安,它不敢做什么,只是不住地用爪子刨着沙地。
他的脚下,一个小坑初现。突然,一只跳蚤跃至小巧可爱的鼻尖,米奥被吓一大跳,瞳孔紧缩,一个猛子扎入了伊安的怀中。
“哈哈哈哈。”老头大笑出声,“你这猫儿从哪捉的,还挺好玩的。回去后,我也给我孙女整一只。我走的时候,她才刚刚长牙,赖在她姆妈怀里不肯下地,乖乖。”
“自己送来的。如果您想要,我可以……”
话还没说完,伊安的手指便传来了一阵微微的刺痛。
伊安若无其事地把手指从米奥的嘴里抽出来,揭过这个话题,揉搓着米奥的猫头,轻声问:“您为什么不去和那些人一起欢乐呢?”
百步开外,身为军队统领者的阿曼正在大办宴席,刺耳的欢笑声从那边传来,衬得这个冷清的夜晚更加寂静。
没有一丝杂色的白狐皮只能成为脚踏,烤得滋滋滴油的兽肉只能沦落猎犬之口,再低俗的阿谀奉承在这里都能成为天籁之音,再固执的圣人在此时也只能软成酥糖。
这是阿曼为自己造的人间仙境,他是此处永远青春的少年之神。
“阿曼,少喝一点吧。”艾布纳的劝诫隐隐约约藏在欢笑之中,但很快被洪水般的喧嚣声淹没。
那些被征服的“战利品”们也享受着阿曼这些人的残羹剩饭,幻想“此间乐,不思蜀”的未来。
所有队伍都在欢乐,唯独伊安这里在挨饿,有人已经昏厥过去,躺在同伴的腿上,有一口没一口的喘着粗气,微热的白雾笼罩在每一张脸上,像是一张张死去的面具。
“我们吃不了那个。”老头咧嘴自嘲,“那是属于年轻小伙子们的。我们这些老头子早该死了,我知道,他们也知道。所有人都在等着我们去死,只因为我们干不动了。”
“可是……”老头叹了口气,接着道:“我们还能干啊。种不了地,还可以做陶罐。挖不动石料,我们还可以用手修补城墙……我们真的还能干。”
老头的脸缓缓埋入双手之中,咸湿的泪水从手指的缝隙之间渗出,浸湿了粗糙肮脏的老茧,他像只被雨淋湿的老狗。
“真的……还能干……我年轻的时候,打跑过那些跑来抢劫的狗崽子,在还没修建城墙的空地上做过工,我记得那是块好土地,所有人都夸我能干,我甚至还见过那位承蒙天启的女先知。”老人的嘴唇在颤抖,越说越语无伦次。
“喂马的老头,你又在骗人。”路过的少年人嬉笑着走过,他刚刚参加完宴会,与另一位少女私定了终身,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
“女先知都死多少年了,一个个都说自己见过女先知。谁信啊?”
少年随风而来的话语,又使劲踹了这条疲软的老狗一脚,悲伤的情绪堵在喉咙之中,化为一声声哽塞的呜咽,宛如空堂吹过的凄风。
是啊,谁会信呢?
就连老头自己都不信,神明的话语有神庙的祭司们传承,大人物的事迹有史官替他们铭记,谁又会记住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呢?
“我信啊。”突然,一道和缓的女声凭空响起。
闻言,老头不可思议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珠上依稀覆盖着泪水,清澈宛如火山浆岩下的曜石。
伊安极其认真地与他对视,一字一句地告诉他道:“我信你曾见过她,就如她已见过你。”
……
“艾布纳。”伊安发声叫住了过来送吃食的侍从。
“您叫我,是有什么吩咐吗?”艾布纳歪了歪头,疑惑道。他不知道这个女人要搞什么把戏,但他还是以客人的礼仪小心对待。
伊安盯着盘中精美的食物,叹了一口气,厉声道:“我听说驾驶金车的伊安的祭祀之上,分享食物是时最崇高的一道礼仪。你们的宴会比伊安见过的祭祀还要丰盛,为何不向你们的同伴们分享呢?”
伊安的发言极其符合她日神虔信者的身份,所以艾布纳本人也没有怀疑。他犹豫了一下,回道:“我们不是已经向他们分享了吗?”
伊安冷冷道:“可我的双眼并未看到。”
“您看。”艾布纳牵动嘴角,似乎听到了一个极为好笑的笑话,然后伸出手指。
她顺着艾布纳的手指看去,看到的东西猛地让她的胃抽了一下,甚至想要呕吐出来——一群人正在捡拾阿曼一行人吃剩下的肉骨,将它们投入锅中热水熬煮,只为那口已经吃不出味的“肉汤”,里面有刚不久雨伊安交谈的老人。
他们的脸上浮现出幸福的潮红,从来没有一种红色让伊安这么恶心。
“他们也正在举办他们的‘宴会’呢。”艾布纳微笑道:“您要不要去参加呢?毕竟,分享可是最高的礼仪。”
伊安深吸一口气,先挥一挥手招来一个人,把手中的食物分给那些老弱者,然后缓缓吐出胸中的气,再对艾布纳摆摆手,轻声道:“你,过来。”
艾布纳不明所以,还是老实挪动脚步上前,想要听清伊安的话语。可是,刚一靠近,鼻子便迎面受了一道重击,鼻血瞬间飙出,染红了一片草地。
“狗东西。”
“这么喜欢吃席是吧?”
“这么喜欢吃独食是吧?
“这么喜欢猪笑是吧?”
一句一重锤,咣咣当当四声,阿曼从都城带出来的金盘被砸出了四个凹陷之处,伊安左右开弓,用金盘完全把艾布纳的脑袋当成一个乒乓球来扇。
点球、摆短、劈长、挑打、推挡……
扣杀!
艾布纳还没反应过来,只听一阵清脆的金属落地声,自己的衣领便被面前人狠狠抓住,原本不算矮小的身材在高挑的女人面前完全使不出力气。
“听着,要是再让我看到今晚这个情况。我会让你们注定会死于宴会之上。”
窒息之间,艾布纳隐约看到一抹明亮的金色从那个滑稽的头套跳跃出来,好似一簇燃烧的火焰。
“……是。”艾布纳移开眼,衣衫凌乱,狼狈点头。
第三个晚上。
他们换了一个地方举办宴会,并且蒙上了一层布,伊安这里也彻底没有了欢笑之声。
我于一千年前见过您,
正如您于一千年后见过我。
您摩挲我的头顶,
两个千年的凝望,
汇聚在一个小小的漩涡。
傲慢的低下头颅,
贪婪的吐出血肉,
而您,
独一无二者,
会由,
万万千千我高高举起。
——《小村民歌》
我永远讨厌洗白历史上的肉食者……无论男女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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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4章 吃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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