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迅速取出一个扁平的针囊,摊开在血迹斑斑的榻沿。
他深吸一口气,手指捻起一根三寸长的金针,眼神专注如鹰隼,再无半分老态。
灯光下,金针的尖端闪烁着一点凝练的寒星。
“得罪了!”孙先生低喝一声,手腕一抖。
金针化作一道微不可察的金芒,精准无比地刺入林昭胸前“膻中穴”旁开一寸的“神藏穴”,针入三分,针尾兀自微微颤动。
林昭身体一震,发出一声闷哼。
孙先生手下不停,手指如穿花蝴蝶,快得只剩残影,一根根金针、玉针,带着尖锐的破空微响,精准地刺入林昭周身各处要穴:肩井、曲池、合谷、足三里、三阴交……每一针落下,都伴随着林昭身体或轻或重的痉挛,她裸露的肌肤上,那妖异的粉光似乎被针势所激,流转得更加急促,却又被牢牢束缚在针阵形成的无形牢笼之内。
当最后一根细如牛毛的玉针,轻轻刺入林昭眉心“印堂穴”寸许时。
孙先生额上已布满细密的汗珠,呼吸也变得粗重,他双手虚按在针阵上方,一股温和醇厚的内力缓缓透出,引导着针阵的气机流转。
榻上的林昭,身体剧烈的痉挛渐渐平息下去,手背上的粉色幽光也黯淡了许多,那股狂暴肆虐、随时要爆体而出的毒力,终于被暂时压制、封锁在了金玉针阵构成的樊笼之中。
屋内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几人粗重的呼吸声和油灯燃烧的噼啪轻响。
林丰缓缓收回渡入内力的手掌,那手竟微微有些颤抖,他身躯佝偻了几分,缓缓转过身,目光如冰冷的刀锋,扫过瘫软在地、面无人色的莲儿,扫过门口噤若寒蝉的阿五和两名玄衣护卫。
那眼神,沉重如山。
“今夜之事,”林丰的声音低沉沙哑,每一个字都像从磨盘里碾出来,带着铁锈般的血腥气,“若有半字泄露……”
他后面的话没有说,但那森然的杀机,已弥漫了整个房间,让空气都凝固了几分。
莲儿和阿五连呼吸都停滞了,只能拼命地、无声地磕头,额头重重撞在冰冷的青砖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孙先生抹了一把额头的汗,看着林昭,又看了看地上碎裂的汤盅残片,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光芒,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低头开始整理药箱,准备后续的猛药。
“昭儿……”林丰粗粝的指腹拂过林昭冰冷汗湿的鬓角,那细微的颤抖终于无法抑制地蔓延至整个手掌,乃至魁梧的身躯。
看着女儿惨白的脸,散乱黏连的发丝,紧闭眼睑下痛苦跳动的睫羽,还有那微弱到几乎断绝的气息……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一种名为恐惧的情绪,冰冷粘稠,从脚底直冲头顶,攥紧了他的五脏六腑,远比当年面对十三门派联手逼宫时更甚。
十八年了。
那个砭人肌骨的暮春寒夜,祠堂里长明灯幽暗跳跃的光晕下,他抱着襁褓中的女儿跪在列祖列宗森然的牌位前,立下那瞒天过海的誓言。
彼时,他心中只有为林家基业、为抗元大计不得不行的决绝,以及一丝对亡妻的愧疚和对这小小婴孩未来命运的忧虑。
他以为,凭他林丰的武功威势,凭林家在江南武林根深蒂固的根基,定能护得这麟儿周全,直至寻得万全之策。
他亲手将玉剑交到她稚嫩的手中,看着她一日日拔高身量,看着她将林家至阳至刚的玄天剑法练得青出于蓝,看着她戴着那副冰冷的银面具,在群狼环伺的江湖中,以“少盟主林昭”之名立下赫赫威名,震慑四方。
每一次功绩,都曾是他心头隐秘的安慰与骄傲:
太湖平水寇:十五岁那年,昭儿初露锋芒,独率林府精锐,荡平了盘踞太湖多年、劫掠商旅、勾结元吏的“翻江蛟”一伙。那一战,她身先士卒,玉剑染血,亲手斩下贼首头颅悬于无锡城门,震动江南。从此,“玉面修罗”之名不胫而走,无人再敢轻视这少年盟主。他当时在府中听闻捷报,抚掌大笑,赞她“虎父无犬子”,以为这是她立足江湖的基石。
孤身赴青城:去年青城派与点苍派因一桩陈年旧怨及新发现的玄铁矿脉,几乎酿成血斗。各派调解无效,是他力排众议,派昭儿持玉剑孤身前往。面对两派宿老咄咄逼人的气势、刀剑环伺的凶险,昭儿不卑不亢,以玉剑为凭,引经据典,剖析利害,更以一招精妙绝伦的“铁锁横江”同时架开两派掌门攻向对方的致命一击,硬生生压下了这场纷争。消息传回,他欣慰于女儿已具盟主之威,处事之能更胜己当年,以为这是她统御群雄的明证。
剑试七绝阵:三个月前,崆峒派自恃“七绝剑阵”威名,在江南地界屡生事端,隐隐有挑衅林家权威之意。又是昭儿,单人独剑,登门拜山,言明只身试阵。在那崆峒绝顶,七柄利剑寒光交织成天罗地网,她于方寸之地辗转腾挪,玉剑青光如龙,以林家剑法至刚破诡谲,硬生生将七绝剑阵撕开一道缺口,剑尖点在那崆峒掌门咽喉前三寸,迫其认输。此役过后,天下武林再无敢对林家玉剑传承有微词者。他闻讯,只觉林家后继有人,基业稳如泰山。
这些功绩,哪一桩不是他林丰默许、甚至暗中推动她去完成的?
他以为这是锤炼,是积威,是巩固林家地位、为她未来铺路的必要手段,看着她戴着面具,一次次在刀光剑影中浴血归来,带回那些煊赫的声名和四方敬畏的目光,他心底深处那份因谎言而生的不安,似乎都能被这些“实绩”稍稍抚平。
可此刻,看着榻上这气若游丝、显露了女儿本相的人,看着她手背上那闪烁妖异粉芒、正疯狂吞噬她生机的毒痕,林丰才惊觉,自己这十八年来,竟是亲手将最珍视的骨血,推入了何等凶险的境地。
那些所谓的“功绩”、“威名”,哪一件不是将她更深地钉死在“少盟主林昭”这个身份上?哪一件不是在将她推向风口浪尖,成为众矢之的?野狐峪剿匪引来秦少阳的恶毒试探,栖梧客栈的功成却成了魔教妖女精心设伏的陷阱,每一次的扬名立威,都是在为今日这致命一击积累着诱因。
悔不该!
悔不该让她踏出林府这方看似森严的牢笼!
他原以为,江湖历练是磨砺锋芒的必经之路。
他林丰的“儿子”,岂能是温室里的花朵?可如今看来,那哪里是历练?分明是步步惊心的刀山火海。
是秦少阳那等宵小恶毒目光的窥探,是魔教妖女如跗骨之蛆的算计,那妖女……竟连十八年前的隐秘都知晓,若非昭儿外出,怎会引来这等祸端?
更悔!
悔不该当年一念之差,铸下这弥天大谎!
诞下麟儿,这四个字,是他亲手钉在女儿身上的枷锁,将她原本的身份彻底抹杀,将她推上了一条永无退路的悬崖。
这身份是她的护身符,更是悬在她头顶、随时可能斩落的利剑,一旦暴露,群狼噬虎,武林崩析,林家数百年基业顷刻化为齑粉,这重压,这无时无刻不在的伪装,这连喘息都需提心吊胆的日子……他林丰身为父亲,竟让女儿独自背负了十八年。
他以为自己在守护,守护林家,守护那虚无缥缈的抗元大义,可到头来,连女儿最根本的性命,都快要守护不住了,这红颜枯骨瘴,阴狠霸道至此,连孙先生都面露难色。
若昭儿有个万一……
若昭儿真有不测,他林丰定要踏平魔教总坛,将那妖女挫骨扬灰,什么武林盟约,什么抗元大计,统统见鬼去。
可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便被更深沉的无力感取代,他是林丰,是武林的盟主,是林家这艘船的掌舵人。
他的肩上,从来不止是父亲的责任。
窗外,太湖三万六千顷碧波在黎明前的黑暗中无声涌动,浩渺无边,正如这即将倾覆的乱世,深不可测。
林家这艘船,早已在惊涛骇浪中行得太远,岂是说回头就能回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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