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媖脸上挂起轻轻柔柔的笑,眉眼弯弯,乌目盈亮:“阿婆,我在家做了些荷包白饭,想送与左邻右舍都尝尝,您若不弃,就请收下吧。”
蒋家阿婆见她掀开食盒上盖子,里面露出几个包得圆滚滚的荷叶包饭,此刻已不再冒着热气,可却仍借着微风送出缕缕清香。
阿婆笑容深了些,眼角的皱纹像绵延的沟壑:“这便是沈郎君的娘子吧,昨日我家大郎还去吃酒,回来逢人就说新媳妇漂亮得很,今日婆婆见了才知道,娘子不仅人生得俊俏,手也巧得很呢。”
傅媖略略垂眼,抿唇轻笑着,收下阿婆这份夸赞。
等蒋家阿婆将瓷碟还回到她手中,她稍稍提了句用井的事,阿婆听了果然干脆地应下。
两人客气地与她道别。
走到下一户人家门前时,沈清衍忽然道:“这家人你应当认识。”
傅媖疑惑地抬眸。
只是不等她细问,门便开了,露出一张平静无波的面容。
傅媖微讶:“范娘子。”
范三娘起先蹙眉,见是他们,那张冷肃到显得不近人情的脸上竟隐隐约约露出一丝淡笑:“沈郎君,傅娘子,进来坐吧,外头下着雨呢。”
傅媖笑着摆手,然后说明来意,范三娘倒是爽快地接了,没多推辞,但听闻她说要借井用来镇豆儿汤时,面上忽闪过一丝犹疑。
傅媖起先以为是她不愿,正酝酿说辞,便听她道:“旁人倒没什么,但……巷尾那一家,兴许你要费上一番口舌了。”
傅媖微愕,顺着她的目光往巷尾望去。
但更多的,范三娘便没再说了,只向她道谢。
等她阖上门,他们又并肩踱回青石路上,傅媖才困惑地看向沈清衍:“范娘子方才为何那么说?”
沈清衍撩起眼帘,少见地拧起眉,目光落在远处那扇贴了对桃符的黑漆院门上。
他似是要说话,可一张口,却先止不住地咳起来,苍白的面容反因剧烈的咳嗽染上几分不正常的红。
见他咳的厉害,傅媖连忙上前替他拍背。
她心下焦急,便没觉察出自己的手抚上他脊背时,掌下的肌理骤然紧绷起来,但很快又恢复如常。
“雨天湿气重,你受不住,还是先回去吧,剩下两家我自己去送便是”,傅媖微微蹙起眉,倒是她考虑不周了,让一个体弱多病的人冒雨陪她一道出门。
沈清衍咳完,脸上那点稀薄的血色又褪去,像一张无瑕的白宣。
他薄唇轻抿,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淡笑:“无妨,只是看着唬人,莫要被我骗了。”
傅媖敛眸,一时心绪复杂,不知该说些什么。
责备显得过分亲密,可顺着他明显说来安慰的话当作无事发生亦不是她的性格,只好沉默下来。
到底还是没拗过他。
那人即便脸色很差,可脚下的步子依旧平稳从容,分毫不乱,看不出半点虚弱的样子。
傅媖缀在后面看了片刻,又快走几步跟上。
*
心里存着想早些将这事办完好回家去的念头,傅媖不知不觉便走到了沈清衍前面。
在最后一户人家门前站定,刚要抬手叩门,隔着高高的院墙,忽然听见里面传来女人哀切的啼哭和男人凶厉的呼喝。
傅媖脸色骤沉,拧起眉,隐约明白了范娘子的含糊其辞和沈清衍难得流露出的一丝厌弃究竟从何而来。
想了想,即便知道眼下不是一个好时机,但她还是抬手叩响了门扉,甚至为防这声音被忽略下去,刻意多用了三分力道。
里面男人暴怒的喝骂戛然而止。
傅媖静静等了一会儿,面前的门扉才被人从内推开,露出一张还带泪痕的脸。
是位年轻的娘子。
看上去与她年纪相仿。
她生了一张微肉的圆脸,额头饱满,唇厚颌短,耳珠圆润,是老人常说的有福之相。
可此刻眼眶里还包着泪,眼角湿红,嘴角下抿,神色里不自觉流露出凄苦。
四目相接的瞬间,傅媖心头一颤。
这小娘子忐忑又卑怯的神情,叫她不自觉想起媖娘。
傅媖错开目光,向她身后侧去,没见到另一人。
顿了顿,移回目光,笑着向她道明来意。
那小娘子一怔,涨红了脸,连连推拒,推搡不过,又千言万谢。
看得傅媖心口涩然,闷闷地,有些难受。
可不等傅媖提起用井的事,里头便忽然传来一道不耐地呼喝:“臭婆娘,你在外头磨蹭什么?磨磨唧唧地跟人掰扯个没完?!”
傅媖敏锐地觉察到她随着这话瑟缩了下。
很快,一阵凌乱的脚步声越响越近,又是一张脸从门里探出来。
男人相貌平平,生得不算差,唯独一双眼弧度狭长,带一点下三白。
此时双眼微眯,以一种刁钻的目光向傅媖打量过来,就愈发显得不善。
看到她手中拎着的食盒,神情微顿,等瞥见一旁的沈清衍,忽然就换了种神色。
甚至近乎称得上殷勤地道:“是沈先生和娘子啊,快快快,进来坐!家里婆娘不懂事,竟叫二位在雨里站着。”
傅媖客气地婉言拒绝:“不必了,不过是送几只饭包,算不得什么事,不劳费心。”
不等他开口,又道:“只是我预备做些豆儿汤消暑,需得用一用巷口的井,方才已问过前面几家了,不知您意下如何?”
那男人微怔,眼珠儿一转,视线在傅媖脸上停留片刻,又飞快地睨一眼她身侧的沈清衍。
这才故作为难道:“你看这……倒不是在下不肯与娘子行这个方便,实是我这人向来吃不得这东西,只要一入口,便要浑身起红疹子,痒个三五日才消……”
这位沈家娘子大概不知,自己早就有求于她家郎君。
昨日喜宴不请自去,腆着脸上门看人冷脸,却依旧没能寻到机会单独与他说上几句话。
没想到今日竟是风水轮流转,换作他来有求于自己了。
自然不能放过如此良机。
傅媖拧眉。
对绿豆过敏的人虽不常见,但也并非没有。
只是他说话时的神情却很难叫人相信他所言属实,更像是别有用心。
傅媖才欲开口与他斡旋,忽听沈清衍出声道:“近日我正在默毛晃所撰《韵略》,陈掌柜若有需要,默好后可来一观。”
他话音才落,傅媖尚还未反应过来,就见眼前的男人忽地笑起来,满面春风,叉手同沈清衍一揖。
“那某便提前谢过先生了。先生和娘子日后若有用得上在下的地方,只管开口便是。”
说完,他又似恍然想起什么:“方才听娘子说是要做豆儿汤?想是我一时听岔了,听成了豆腐,娘子若要用井,自可随意便是。”
这一番话下来,傅媖只觉自己像是须臾间就看了场变脸的戏法。
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才好。
直到沈清衍低低唤她一声,她才又看一眼那男人身后从始至终都怯怯低着头的小娘子,而后转身跟上他,迈步朝雨幕里走去。
*
回去路上,傅媖一直低着头在走,因为心里想着事,步子也慢吞吞的。
等她察觉眼前多了一双乌皮履时,蓦然抬头,才发现沈清衍早已不知何时停了下来,站在她面前。
细密的雨丝裹着他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坠落到地上,与流水尘埃化作一处,又被水流缓缓带走。
“方才那人名陈会,是镇上书肆的掌柜,自我搬回镇上,已多次央告,向我求书。”
倒并非他有藏私之心,只是陈会为人市侩,凡镇上难得之书皆售作高价,寻常学子亦难得,若默给他,其中得利的,不过他一人而已。
傅媖顿时恍然,怪不得方才沈清衍说完那番话,那人会态度大变。
可如此一来,岂不是太便宜他了。
再者,沈清衍用一本书替她换一桶豆儿汤,难道就不觉得不合算么?
这些念头在心底过了遍,但问出的却是:“那你可知,方才他家那位小娘子唤作什么?”
沈清衍缓缓摇头:“不知。但四邻皆知,陈会性情乖戾,锱铢必较,极难相处,因此都与他家往来甚少。”
傅媖拧着眉,心绪沉沉,一如这天气。
看方才的情形,那姑娘应当经常受陈会呼喝谩骂,看到他时,眼底会不自觉地流露畏惧。
可周围四邻既不愿与陈会往来,自然也就无从得知他家素日的情况,更没法帮她。
她轻轻叹了口气,但心底那股沉闷却并没有随这口气叹走,反而压在了心头。
淅沥的雨声中,忽然响起一道清清泠泠的嗓音,如同玉珠叩击在白盘之上。
“陈会白日常在书肆。若是得空,可时常请他家娘子来家中小坐,即便叫他知道了,应当也无妨。”
傅媖倏地抬起头,杏眸莹亮,目光定定地落在他那张清隽的面容上。
良久,她笑起来,眉眼弯弯,情真意切地道:“多谢。”
这样做虽能帮到方才那位娘子,可却也等同于给了陈会接近他的机会。
但平心而论,确实让她心里好受几分。
沈清衍眼尾垂下,几不可闻地轻“嗯”一声,算作回答。
复又抬起眼,目光在她肩上扫过,微微一顿,又移开,温声催促道:“走吧,回去换身干净的衣衫。”
傅媖微怔,但很快配合地点点头。
倒不意外,像他这样喜好穿白衣的人,大多都爱洁,并不稀奇。
注:
①毛晃《韵略》,是指绍兴二十三年毛晃表进的《增修互注礼部韵略》五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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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一年夏(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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