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沈清衍原本并不打算惊动任何人,却忘了自己前日已经成婚。因此当他踉跄着踏进这间卧房,发现房间内还有他人在时,他的惊讶并不比媖娘少。

他与媖娘的这桩婚事办得堪称潦草。流言如野草,无风自长。他获罪被贬之事即便没有向外人吐露,也禁不起村里人七嘴八舌的推敲和散播。因此成婚当天,除却请来主婚的傧相和媖娘的姨母一家,并没什么宾客。

成婚那日他也只来得及与她敬过父母天地,当夜便忙于他事匆匆离开,并未和她说上话。

但沈清衍还记得她。

一别六年,当初那个梳着丱发跟在父亲身后、怯怯偷看他的小姑娘长高许多,五官也长开了,桃腮杏脸,蛾眉曼睩,灵秀姝丽的眉眼中依稀还能看出幼时的轮廓。

只是性情倒像是没什么变化,与人说话时目光总是闪躲,语气也过于温软,似乎习惯了退让。而这种退让贬损了她的光泽,使她看起来像是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

他将她看作恩师之女,与胞妹清蘅一般,便有心替她纠偏,但那都是日后的事。

可今夜她自己拿了主意独自深夜出门去请郎中,让沈清衍突然觉得媖娘似乎并不像看起来那般畏怯。

屋内昏暗无灯,月光如霜色流泉般从支摘窗下漫过来,勉强照出床榻上沈清衍的轮廓。

傅媖循着记忆摸黑去点方桌上的油灯。那灯与她以往认知中的大相径庭,一只半旧的土陶碗作盏,里头是麻蒸裹了脂膏,又捻一小撮棉线作引子,如此拼凑出一盏极为简陋的油灯来。

因为光亮太过微弱,傅媖腾出一只手来虚虚罩着,生怕它又灭了。

她缓缓走到床榻边,高擎灯碗,昏黄的灯影照出一张惨白的脸。

沈清衍双目阖着,呼吸微弱,如果不是看出他胸膛还在急促地起伏,傅媖几乎要以为他已经断了气。

傅媖不知道沈清衍是否还清醒着,但她并没有做好与他照面的准备,像此刻这样不必搭话,于她而言便是最好的,于是她当即唤了声阿翁,“劳您快替他瞧瞧,如何了?这伤可危及性命?”

陈见山放下药箱,转头在床边坐下,解开他衣襟,去查看沈清衍身上的伤口,一处处看完,又细细摸着他的脉搏。

傅媖见他久久不说话,想起后世对中医看诊时那些反应的调侃,一颗心顿时高高悬起,捏起一把汗。

直到她快要按捺不住心头的恐慌询问出声时,陈见山才转过脸来如释重负般叹了口气,“万幸,都没伤在什么要命的地方。你们年轻人底子好,等这热退下去,身上的这些皮外伤都不打紧。”

傅媖这才从胸腔中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她与沈清衍在此之前非亲非故,即使现在也算不上有多深的牵绊。可今夜媖娘的事却真真切切在她心底烙下一片阴影。这种情形下,沈清衍的平安无事就变得格外能叫她宽慰。而她也总算是办成了媖娘生前挂念的一桩事情。

可这口气还没舒出太久,陈见山就又跟着道:“只是他似乎还受了撞击,肺部有些许挫伤道,得仔细将养一段时日,不然将来恐落下喘疾,酿成大病。”

那便是可能会留下后遗症,算不得小事了。傅媖抿起的唇角又压下去,连声应是,将陈见山的话牢牢记在了心上。

陈见山肃容从竹箧里取出平刃刀、长钳和剪刀,在巾帕上一字排开。他拾起平刃刀,刚准备动作,忽而瞥见身侧站着的傅媖,顿了顿道:“媖娘,他起高热是因身上伤口处理得草率,有化脓迹象。阿翁得替他除去腐肉,重新包扎。这般场面不太好看,你去外头替阿翁烧些水,一会儿送进来吧。记得用凉水兑一兑,水温不要太热也不要太凉。”

傅媖眉心微动,这个时代似乎有类似麻沸散这样可以麻醉止疼的药物,但因为造价高昂,使用得并不普及,至少陈见山作为一个乡村郎中,应当没有这样金贵的东西。那便是要将沈清衍伤口上的腐肉生生剜去。

临走前,傅媖又看了一眼榻上的沈清衍。许是他面色本就白皙,加之有伤情,此刻脸色白得像张白纸,没有丝毫血色,叫人看着就忍不住同情。

希望他是真的昏睡过去了,若是醒着,不知一会儿该有多疼。

黛蓝的云翳逐渐散去,太阳从瓷白的云层里露出半边脸来,像烂熟的柑橘,金红的光洋洋洒洒铺落下来,一整日的暑气从这个时候就开始酝酿起来了。

村里人家畜养的公鸡接二连三地开始啼鸣,白日驱走黑夜,一并驱走了陈家村夜晚的荒寂。傅媖被这叫声吵醒时,人正和衣蜷在两条拼到一处的长凳上。

昨夜陈见山替沈清衍清理过创口,又给了傅媖一服退热的方子让她替沈清衍煎服。等她好不容易将药煎好,沈清衍早已因清创时的疼痛陷入昏厥,为了给他灌进这碗汤药,着实费了她好大一番功夫。折腾完这一遭,丑时已过半。

沈清衍不在的这几日里,这间东厢一直是媖娘一人的住处。如今他回来,傅媖一时半刻也找不出别的去处。

按理说,沈清衍有伤在身,她大可去同他的胞妹清蘅挤上一挤,只说怕碰到他伤口,也合情合理。只是昨夜实在太晚了些,加之若把他一人丢在这里,她实在不忍心,就索性在长凳上凑合了一夜。好在她身量纤细,如今又是暑热天气,夜里并不冷,一觉醒来除却腰背酸痛,其余倒还好。

傅媖将两条长凳摆回原处,走到床边伸手探了一把沈清衍额头上的温度。掌心的温度不再像昨夜那般滚烫,她长舒一口气,坠着的心终于落下来。沈清衍也总算是没白遭昨夜那场罪。

她并没亲眼目睹陈见山为沈清衍清创的过程,可她端进去的是干净的清水,陈见山送出来的却是颜色深浓的血水,足见沈清衍吃了不少苦头。

傅媖叹了口气,转身走出房门。昨夜阿翁给他开的药还得继续喝几服才行,趁着外头还没动静,想必张素兰和清蘅还没起身,她得赶紧去将药煎了才行。

房门阖上的瞬间,沈清衍缓缓睁开眼,望着傅媖离开的方向,眼底浮现出懊恼的神色。昨晚实在丢人,治伤时他竟没忍住疼昏过去了,好在她不在场,没瞧见他那副狼狈模样。

傅媖出来四下打量了一圈,院子里果然没人,她便没顾忌地抻了个懒腰,活动了一圈酸软的脖颈和腰背,转身猫进了灶房,然后对着几乎见底的米缸开始发愁。

她腹中空空,沈清衍有伤在身,阿翁嘱咐他的身体需要好好养着,也得吃些有营养的东西补一补。只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沈家如今的潦倒程度实在有些超乎她的想象。

蕲县当地有习俗,说是新妇成婚三日内不能做活。媖娘与沈清衍两日前才成婚,便自然还未踏进过沈家的灶房,也就并不知晓沈家如今到底是什么个境况。

于是昨夜当傅媖依陈见山的吩咐来灶房里烧水,转了一圈之后缺发现家里别说吃食,竟连柴火都找不见的时候当场就傻了眼。也不知沈家人回来的这两个月日子都是怎么过的,那灶房里竟比她的兜还干净。

宿州地处淮南东路,水土肥沃,此地百姓早已熟练掌握稻麦两熟的耕作方法,这个时节分明是春麦刚收,家家户户麦秆最多的时候,再不济,常谷河两岸遍布的苇草也是上好的燃料,可整个沈家却找不出几根麦秆和苇草。

可见沈家人不单单是穷,还根本就不会过日子。

沈清衍是四体不勤的读书人,沈清蘅年幼时兄长便已经有了官身,没吃过多少苦头,他们两个不懂这些可以理解。可张素兰好歹从前在陈家村生活过数年,如今还把日子过成这样,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不过后来她转念一想觉得也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张素兰这六年里已过习惯了衣食无忧的优渥日子,如今乍然又跌回泥地里来,想必一时半刻还难以适应过来。

就如她自己,如今不也是在拼命调整落差,逼着自己在这个陌生的地方生存下去么?

日光倾洒在常谷河上,水面流金涌动,苇草随风拂荡,河滩上偶尔掠过一两只不知是什么的鸟儿,一派恬静气象。

如果不是手中握着根鱼叉,傅媖当真会坐下来悠闲地赏一会儿景。可惜,如今肚子都填不饱,哪里还有欣赏的心情。傅媖叹了口气,卷了袖子脱了鞋袜,认命地试探着往水里走去。

方才她在灶房里发愁了好一会儿,好在突然灵光乍现,想起这条河来。傅媖不谙水性,只打算到河边的浅滩里碰碰运气,便腆着脸叩开了旁边几户人家的门,最后凭一小坛前日剩下的沈家从镇上买来成婚那日待客的酒,从隔壁陈麻子家借来了这柄鱼叉。

说起来实在有些尴尬,媖娘虽是土生土长的陈家村人,但过去五年间一直随姨母在橡子村生活,五年前的她不过是个梳着丱发的小丫头,即便是村里从前与她父母相熟的人也轻易认不出她了。

再加上傅媖叩门的时机不对,这个时间家家户户都开始生火做饭,烟囱里飘出的白烟攒起来像片厚云彩,因此刚打开门时个个脸上都带着不耐烦,怕是哪家日子过不下去的穷鬼来蹭饭。

但许是见她年轻面善,听她说明来意后又大都好声好气地指点她去村里有渔具的人家问一问。

令她没想到的是,村里有渔具的人家竟然不少。

最后傅媖凭借对自己的清醒认识,从一堆渔具里挑挑拣拣,舍弃了网罟,钓竿这样有难度的渔具,选了最简单粗暴的鱼叉。

叉鱼除了技巧,还要有十分的耐心。前者与傅媖不沾边,她便只能靠自己的耐心碰碰运气。傅媖屏住呼吸,将自己想象成一尊雕像,安静地站在河水中,双眼却紧紧盯着水底,不放过丝毫动静。

不一会儿,便有几条看着就十分肥美的罗汉鱼结伴从不远处缓缓向她脚边游过。眼看鱼儿越游越近,傅媖捏紧鱼叉,手上卯足力气,把呼吸声压得几不可闻。

三、二、一!

她心底默念,最后一声落下,抬手朝水中猛地扎去。“哗啦”一声,水花四溅,河中荡起层层涟漪。

傅媖急切地抽出鱼叉,检视自己的成果。然而看清楚叉刺的那一刻,傅莺颓然地闭上眼,长叹一声——上头空无一物。再看那水里,除了石头和几根飘着的水草哪里还有什么,连个鱼影子都瞧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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