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跟鞋清脆、规律却带着一丝空洞的回响,敲击在南家老宅光可鉴人的大理石走廊上,一声声,仿佛敲打在一副由权力、压抑、陈旧规矩和往昔幽灵共同构筑而成的无形棺椁上。
南絮离开了父亲那间充斥着雪茄、威权和不容置疑意志的书房,每一步都像是从冰冷粘稠的深水中艰难拔出,然而那无形的压力仍如附骨之疽般缠绕着她,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没有立刻离开老宅,而是下意识地走向自己在老宅的卧室。这里如同她在兆星娱乐的顶层办公室,是奢华与冰冷的极致结合,甚至更甚。
巨大的空间被顶尖设计师精心打造过,每一件家具都价值连城,每一处细节都彰显着南家的财富与地位,智能控制系统无声地调节着最适宜的光线与温度。
然而,这里没有一丝一毫属于“家”的温暖,也没有任何属于“人”的气息。
色调是永恒的黑、白、灰,冷硬得像一块被精心打磨过、却毫无温度的金属。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南家森严规整、灯火通明的庭院景观,修剪得一丝不苟的名贵草木和精心布置的射灯,构成一幅昂贵却死气沉沉的画面,更像一幅被巨大画框禁锢住的、静止的油画。
这里不像一个卧室,更像一个对外展示“南家大小姐”身份的豪华陈列馆,或者一家顶级酒店里永不对外预订的总统套房——极致完美,却拒人千里,同时也无声地囚禁着居住者。
一股沉重的疲惫感,并非源于身体,而是从灵魂深处弥漫开来的冰冷与厌倦,无声无息地漫上来,浸透了她的骨髓。自从母亲离世,她跟弟弟被父亲迅速送出国后,她便鲜少回到这里。
即便偶尔因不得不回的原因踏入,也大多选择匆匆离开,宁愿住在市中心自己购置的那间公寓。至少那里只有她一个人的清冷,而非整个家族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过往与无数双眼睛的审视。
她脱下那件仿佛枷锁般的深灰色外套,随手扔在价值不菲的丝绒沙发上,动作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怠和抗拒。她需要换下这身束缚的正装,仿佛只有这样,才能短暂地、象征性地从这个令人窒息的角色中剥离出来,喘一口气。
连接卧室的巨大步入式衣帽间,规模堪比高级精品店,整齐悬挂着各式当季高定服装、鞋履、配饰,琳琅满目,却更像商品陈列。另一侧,则是一排嵌入墙体的深色实木书柜。
书柜里整齐码放着厚重的大部头商业典籍、精装艺术画册,以及一些看似年代久远、标记着英文标签的牛皮纸文件盒,里面封存的大概是她在海外求学的岁月痕迹,或是母亲留下的一些她未能带走的旧物。
她抬手,想去够书柜上层一个存放着旧时课业笔记和无关紧要纪念物的盒子,指尖却无意中碰落了一本被搁置在角落、封面有些磨损的硬壳相册。它似乎很久未被翻阅,边缘积着薄薄的灰尘。
“啪。”
相册掉落在柔软厚实的羊毛地毯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在这过分寂静奢华的衣帽间里显得格外突兀。它自然地摊开,露出了其中一页。
南絮微微蹙眉,弯腰准备将其拾起归位。她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摊开的那一页。
那是一张微微泛黄的电视剧宣传剧照剪报,被某人精心裁剪下来,贴在相册页上。标题是:《天鹅湖》芭蕾舞剧电视剧版热播。
照片中央,是一群穿着雪白芭蕾舞裙、洋溢着青春与梦想气息的小演员,笑容纯粹而热烈。而在前排最耀眼的位置,是一个笑容格外灿烂、眼眸清亮得仿佛坠入了整个星河璀璨的少女,约莫十三四岁的年纪,正踮着脚尖,双臂优雅舒展,姿态优美而灵动,全然沉浸在自己的艺术世界里,仿佛一只不染尘埃、即将振翅飞入云端的幼小天鹅。
南絮的目光,被牢牢钉在那只“小天鹅”的眼尾——那里,有一颗小小的、在此刻黑白泛黄的旧照上却依然清晰可辨的淡褐色痣。像一颗不小心坠落的星子,恰好点缀在那份不谙世事的光芒旁边,平添了几分独特的灵动。
她的视线下意识地向下移动,落在照片的右下角,观众席一个模糊的角落里。一个穿着私立名校制服、面容清冷、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女身影,被无意间摄入镜头。
她独自一人坐在喧嚣热闹的人群边缘,背脊挺得笔直,眼神疏离,与周围兴奋鼓掌的观众格格不入。她的目光,似乎正穿过舞台上炫目的灯光和欢腾的人群,安静地、专注地,甚至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对那种纯粹光芒的短暂向往与迷茫,落在那只领舞的、光芒四射的“小天鹅”身上。
那冷硬的侧脸轮廓,那周身散发出的拒人千里的孤寂感...分明是年少时的自己。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衣帽间里,恒温空调发出细微的低频嗡鸣,窗外庭院里景观灯冰冷的光线透过玻璃,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短短、寂寥安静的影子。
南絮维持着弯腰的姿势,指尖距离那本摊开的相册只有几厘米,呼吸似乎都变得极轻极缓,生怕惊扰了这猝不及防从时光深处浮现的幻影。
那个笑容灿烂、眼带星光、仿佛拥有全世界的“小天鹅”...是宋希文?
那个在观众席角落、孤独清冷、仿佛与整个热闹世界都隔着一层冰墙的少女...是自己?
记忆深处某个早已被遗忘的、蒙尘的角落,似乎被这泛黄的影像轻轻撬开了一条缝隙。她依稀记起了那场演出。那是母亲去世前不久,难得同意让她暂时放下繁重的课业和礼仪训练,去看的一场公开表演。
她记得舞台上那片纯粹的白色和跃动的光影,记得那个耀眼的小领舞女孩身上迸发出的、几乎灼目的生命力与快乐。她记得自己当时坐在角落里,被那种陌生而热烈的光芒短暂地吸引,那瞬间的细微悸动,像一颗微小的石子投入她那时早已趋于封闭和灰暗的心湖,漾开过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涟漪。
但也仅仅是一瞬。
那场演出当天,母亲骤然离世,她跟弟弟的人生轨迹被父亲的意志彻底粗暴地改变,放逐海外,颠沛流离。生存的挣扎、权力的博弈、家族的重压、母亲死亡的疑云...早已将那些微不足道的、属于少女时代的细微感知和柔软瞬间,碾压得粉碎,埋葬在记忆的最底层,从未想起,也无需想起。
南絮的眼神在那张旧照上停留了足足有十几秒。深潭般的眼底最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连她自己都未曾预料的情感涟漪——是惊诧?是恍惚?是一丝难以捕捉的、对那份早已逝去的纯粹与短暂的惘然?
那涟漪太浅,太快,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窗外冰冷投光灯映在她眼中的错觉。
随即,那点微不可察的波澜便被更深沉的、她早已习惯的冰冷平静覆盖、吞噬。她的面部线条重新变得坚硬冷漠,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刚才刹那的失神与触动从未发生。
她面无表情地合上相册,动作精准而利落,仿佛在处理一份无关紧要的过期文件,将其重新放回书柜最顶层那个不起眼的角落,与其他蒙尘的旧物堆放在一起,决心让它们继续被遗忘。
棋子,只需要听话,只需要具有使用价值就够了。
过去那些早已湮灭在时光尘埃里的惊鸿一瞥,改变不了任何既定的轨迹和冰冷的现实。
宋希文于她,必须是她手中最完美、最顺从的工具,是安抚父亲、暂时保住弟弟、巩固自己地位、并暗中查探母亲死亡真相的唯一可用筹码。
那点遥远的、属于“小天鹅”的纯粹光芒,早已被现实的无情暴雨彻底浇熄,如同宋希文眼尾那颗...注定要被精准计算后的“完美”所抹去的“小星星”。
“啪嗒。”
书柜的门被关上,落锁发出轻微一响,彻底隔绝了内外。
她转身走向更衣室,背影决绝而孤寂。巨大的落地窗清晰地映出她冰冷而完美的侧影,与窗外沉沉的夜色融为一体,孤独,而坚硬。
那本被重新锁回角落的旧相册,如同一个被刻意尘封、不允许再被窥探的秘密,无声地躺回寂静与黑暗之中,仿佛从未见过天日,也从未搅动过一丝心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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