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都和温翎离开的那天,玉坤山下了一场细雨。马蹄声渐远,带走了最后一丝喧嚣。日子重新平静起来。
芍药的手在灶台前蠢蠢欲动,眼睛紧盯着锅里翻滚的水花,她刚要伸手去够柴火,温鑅的声音已经在身后响起:"这里不用你,你去陪阿姌看看书。"
语气不容置疑。
芍药有些失落,她本想干些煮饭洒扫的事,却都被温鑅一人承包了。
藏书阁内,见芍药进来,阿姌放下手上的书,热情地去拉她。
芍药看着一排排书架直抵天花,暖黄的灯光洒在泛黄的书页上。眼中燃起异样的光彩。
阿姌试探性的问道,"你识得这些字?"
芍药点点头,提笔在案前的宣纸上写了起来。
她的字迹流畅优美,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凄凉。
故事从麟州一个富足的粮商家开始。芍药写到父母老年得子,如何为她请了最好的私塾,如何盼望女儿能读书明理,嫁个称心如意的郎君。笔锋一转,天灾**接踵而至——蝗虫遮天蔽日,饥民哭声震天,救济粮站前的爆炸,还有那场莫名的抄家。最后一笔停在"洵南"二字上,仿佛再往下写,就会揭开什么不能碰触的伤疤。
阿姌看着纸上的字迹,每一个字都像是用血泪写就,但芍药却一脸平静,她握住芍药的手,感受到对方掌心的茧子:"你...不恨吗?"
芍药摇摇头,提笔写道:"人生注定要走一些坎坷路。这世道,有人生来就要饱经苦难。我没有反抗的力量,但我知道,活着本身就是一种抗争。父母给我这副血肉,我就要好好活着,让他们在天有灵,也能看到女儿没有轻言放弃。"
字迹稳定,却透着令人心碎的豁达。阿姌感觉眼眶发热,却见芍药已经翻过纸页,继续写道。
"阿娘常说,这世上一定有神佛存在。她总教我即使在最黑暗的时刻也要咬牙撑着,日夜祷告,祂便会出现。"芍药抬起头,眼中盈满泪水,却带着明亮的笑意,"后来我遇见了你。"
笔尖在纸上轻点,又添了一行字:"阿姌,你便是我的神佛。"
阿姌看着这行字,突然眼睛一热,她亲友皆丧,诸仇傍身,手染鲜血,走得是罗刹道,何德何能,担得起别人的神佛。
芍药突然紧紧拥住她,两个在乱世中流浪的灵魂,终于找到了相互依偎的港湾。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斜阳透过书阁的雕花窗棂,在两人身上洒下斑驳的金光。
炊烟升起,温鑅站在厨房,望着藏书阁二人相拥的身影,嘴角泛起一丝温柔的笑意——在这个令人绝望的世道,也许正是这些看似脆弱的羁绊,才能给人继续等一等,再等一等黎明的勇气。
冬雪无声地降临玉坤山。东燕大军在裴樊的铁壁防线前被迫止步,龙脊山的呼啸寒风像一把无形的利剑,斩断了他们的进攻路线。连续几场暴风雪过后,燕王不得不承认气候的威力远胜千军万马,下令撤军。
这个消息传遍大缙,仿佛一记强心剂注入了疲惫的民心。
街市上的红灯笼次第点亮,驱散了笼罩在人心上的战争阴云。小贩的吆喝声重新在街角响起,孩童追逐嬉戏的笑声又回荡在巷陌之间。
玉坤山的转移工作马不停蹄,自从芍药被陈守山发现有管账的天赋,当即将她调入天霖转型统领小队。
看着芍药整日奔波在两山之间的身影,阿姌暗自欣慰——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价值,只是需要被发现的机会。
时不待我,除了习武,阿姌整日把自己关在藏书阁中。温鑅三唤四唤也不见她出来,终是按捺不住,推门而入。只见她靠在那方小案上,一手撑腮,一手指着书上他的批注,喃喃自语。她的声音沙哑却执着,仿佛要将每个字都刻进脑袋里:
"乱世之中,自立者必先自强,而后立足于经济与政治双重根基。经济上,需积粮秣马。无论个人抑或一方势力,皆需稳住供需,方可抗拒风暴。放眼当下,连年战乱,民生凋敝,土地荒废。若欲自立,首要垦荒、屯田,恢复生产。分田予民,承诺保护,百姓方愿为你出力。更可借通商之便,控制贸易命脉,以物资牵制诸势力,集资源于己方。"
她停顿片刻,继续念道:"政治上,则需善于察局,识人用人。乱世间,权力如毒蛇,稍有不慎便会反噬。但正因权力流转快,能人贤士亦易寻。以宽怀示之,重诺言以收心,厚报恩以固本。更需深谙制衡之术,令敌方彼此制约,而在暗中操控全局,步步为营。"
温鑅看她声音嘶哑,默默递上一杯温水。她接过水杯,却仿佛浑然不觉他的存在,眼神依旧凝固在书页上,嘴里喃喃自语:"然若根基腐朽,王权糜烂,何以刮骨疗毒?如何重掌山河?"
突然,她提笔在温鑅的策论旁边,洋洋洒洒写下八个丑字:"先破再立!不破不立!"字迹粗犷,却透着一股摄人心魄的决绝。
温鑅望着这八个字,虽丑的没眼看,却仍是心头一震。
他又想起了她的那句,“萤火虽末,亦破幽天......”
当初嘶声力竭的复仇者和如今苦苦思索天下大局的谋主身影重合。
他却不再像那日一般担心她被仇恨裹挟。
虽还是那副以孤力平不公,以匹夫敌权势,孤舟逆流,蚍蜉撼鼎的不自量力形象,温鑅却觉得她比世间任何一个宝石都更要璀璨夺目。
因私仇入局,却终是为了芍药,和芍药背后的万千黎民担起了大义。
阿姌这才察觉到身边站着个人,抬眼望去,是温鑅深深的目光,她有些不好意思,在人家书上乱写乱画,缩着脖子卖乖地笑了几声。
温鑅掩盖住内心的悸动,揉了揉她的发,温声道,“饭做好了,出来吃饭。”
她甜甜一笑,作势就跳下小案,听见身后冷不丁地来句,“书帖再临二十遍。”
......
玉坤山上的积雪一场接一场,阿姌的武艺训练却是日夜不停。
陈守山的暗器如疾风骤雨,苏雨田的枪法凌厉刚猛,韩铮的双刀快若闪电,钱明远的用毒诡谲多变,杜景的拳法大开大合。每一位长老都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
她在雪地里日复一日地练习,直到双手血泡磨破,又结痂,再破,再结痂。温鑅知劝她无用,只是在她嚼着饭便累极伏在桌上昏睡后,心疼地抱她去床上,小心翼翼地给她的手掌涂上活血化瘀的药膏。
那五人教得欢脱,温鑅却担心她会因贪多嚼不烂而误入歧途。
谁知她却说,"天下武功,看似多派实则同源。同派相搏,唯快不破;异派相搏,唯杂不败。"
此言一出,亮瞎了五个老头的认知。阿姌像一块海绵,将所有的功法都吸收得干干净净。五派功法在她手中不再是各自为政,而是浑然一体,相互补充。唯独温鑅教的剑法,她始终只是机械模仿,像是一面完美的镜子,照见的却永远是别人的影子。
温鑅问她为何弃了软剑改修重剑,阿姌只说了句“百无一用”,这背后的深意,只有芍药知晓。
积雪覆盖了梅树所有的枝桠。温鑅和阿姌的剑影在纷飞的雪花中交织,她执着地要学他那招"不悔"——便是温鑅在洵南与郭游决战时使出的绝招:剑直刺面门,两指夹剑,身形偏转,硬生生将对手的剑折断。这招凶险异常,是温鑅自己顿悟所得,所谓“不悔”,及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他起初说什么也不同意。
"教我。"阿姌的声音坚定。
温鑅皱眉:"太危险了。一旦失手..."
"我信你不会伤我。"
他还是犹豫,却最终都拗不过她。
每一次练习都需要精确到毫厘的控制才能避免误伤。
内力的消耗比平常快得多,每一招都必须全神贯注,不敢有丝毫松懈。
渐渐地,他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呼吸变得急促而紊乱。
阿姌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异样。她想起之前他与弯刀组织和郭游对决时,内力消耗异常迅速的情形。那时她以为是对手太过强大,现在才明白另有隐情:"为什么会这样?"
温鑅苦笑着摇头:"娘胎里带出来的弱症,内力有限。所以每一招都要精确分力,只求速战速决。"
他没想到她竟会说,“以后你都站我身后。”
他高大的身影笼在她身上,显得她这句话宛若蒲草想盖过大树,他知是童言,却内心一暖。
一日,芍药推门而入,正撞见庭院中两道交错的身影。一高一矮,从发饰到着装,从神韵到动作,宛如镜中倒影。
突然,温鑅剑势陡变,直取阿姌面门。剑气掠过,梅与雪俱落,她那双灰蓝色眼眸在纷飞中有一瞬慌乱,他心神一颤,瞬间分神。眼看剑锋就要触及她,他急转剑势,向她耳后斜斜刺了出去,却因惯力带着,直直向她压来。
阿姌下意识伸手护他,竟变成了拥抱的姿势,却因承受不住他的力,随着他倒下。
眼见千钧一发之际,温鑅剑尖点地,转身护住阿姌,自己垫在下方重重摔在积雪中。
纷纷扬扬的梅花洒落在两人身上,他们的呼吸在寒冷的空气中交织。阿姌的青丝垂落,若有若无地扫过温鑅的脸庞,四目相对的瞬间,时间仿佛凝固。
她清晰地看见他眼中的自己,他却在她的眼中看见了一片星海。
芍药担心地跑来查看,两人这才如梦初醒般分开。温鑅的脸上泛起不自然的红晕,而阿姌却低着头,假装整理被雪打湿的衣襟。二人的羞赧落在芍药眼里,满是了然和祝福。
夜色渐深,星光透过窗棂洒在阿姌和芍药的床榻间。
芍药支起身子,在阿姌手上写:“你喜欢他。”
阿姌像只被踩着尾巴的猫般从床上跳了起来,红着脸道,“别乱说!怎么可能!”
芍药又笑着拉她手过来,“他喜欢你。”
阿姌脸更红了,却突然泄了气一般,“别乱说,怎么可能。”
她摸了摸脸上的肉条,又比了个鬼脸,自嘲道,“他喜欢鬼吗?”
芍药恼她自贱,拉她上床,着急在她手上划着,“阿姌很美!不许说她坏话!”
阿姌被她逗笑,替她理了理耳边的乱发,撒娇道,“也就你不嫌我丑。”
芍药却固执地又在她手上写,“有情人不该分离,相爱不易,变数诸多,应爱在当下。”
阿姌愣了片刻,却倏地转过身去,留给芍药一个清冷的背影,不再敢想,嘴硬道:"大仇未报,我对他,不过是利用罢了。"声音冷硬如冰,却掩饰不住其中的一丝颤抖。
芍药望着她的背影,心疼得说不出话来。她挨着她躺了下来,给她盖好被子,手一下下地拍着阿姌微微颤抖的肩膀,有些心墙,需要时间才能融化。而她能做的,只是静静地陪伴,等待春天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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