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领顺安城后，燕州十三座军防重镇已有大半落入乌柔然可汗完颜涂的手中，正是气势蓬勃旺盛、意图继续一举南下之际。这顺安城却不如其名，是拼死顽抗，一点都不归顺也不恭安，于是可汗一语下令，攻入城内后是直接叫人将所有不臣服于他的晋朝官员都一律斩杀，割下的头颅吊在城门之上，又下令将那些不服输的百姓也屠杀了个遍。
血流漂橹，方才顺安。
而再往前，便是整个燕州最为核心的一座城池——归丰。
第十三任可汗完颜刚曾统率北夏七部联合军马，反剿晋朝高祖的攻势，一举将版图扩展到了燕州北境，中间经历数代，疆域版图虽然时移世易，虽也有被晋朝那成宗夺了万里疆土的日子，但第十八任可汗完颜泓也是不辱草原儿郎的风姿，再次占领了这燕州北部大片肥美丰饶的沃土。
只是，从来没有破过这归丰城。这已是柔然人曾到达的最南角落。
如今，完颜涂就要站在前人的肩膀上，不仅将这燕州北被晋朝人蚕食的千万里土地收复回来，还要更进一步，从这归丰城继续南下，不仅占领燕州全境，还要直入并州、兖州，将中原那都城都收入囊中。
他将成为最伟大的一任柔然可汗，被记于史书之上。不仅是草原的史书上著名，更在中原人的史书上彪炳，成为他们最为畏惧却又不得不臣服的一道伤疤，不论经过多少世代淘洗，都记得他，记得完颜涂这个最伟大的名字。
“大汗，如今我们气势正猛，甚至一日之内直接下他们中原人两城，只不过这几日人马盘踞在这顺安修整。依末将看，稍做修整后，就应该是一鼓作气下去。”
柔然军已进了顺安城，此刻是在顺安府衙里集会，商量下一步的对策。此番先说话的，乃完颜涂身边最得力的上将阿如汗。
北夏信奉苍生祖，相信日月天地、草木牛羊、万事万物都有的灵魂，虽然没有严格的教义和体系，但凭借那种纯粹的对天地自然的崇拜与敬畏所连结在一起，十八部中最为古老和强盛的便是这稳居于晋朝正北草原上的柔然部。
他们是最早拥有语言的部落，传说中由大恩达为中间人，承接苍生祖的训诫而向万民传播，因而产生了最接近自然的语言，并将十八部统命为夏。十八部以圆状枝蔓为号，但不同的部落有不同的图腾，作为与苍生祖沟通所作区别，占据西北河谷的乌孙部使用豹作为标志，而柔然则使用神鹿为图腾。
阿如汗，是当今这被称为“苍生祖的重鞭”的柔然部族里最为骁勇善战的猛士，无往不胜，因而在草原上有了“柔然獒犬”的称誉，此刻天时地利，军马也斗志高昂，自然是想更进一步：“您一声令下，我就去直接捣了那归丰，末将可是有这个胆魄。”
“将军莫要着急，”说话的正是柔然军师昂沁：“归丰城易守难攻，古来从没有草原部族能够啃下，自然也有几分原理。当务之急是决定继续强攻，还是守住现有战果。”
这昂沁生在北夏，却一副文绉绉的样子，早被许多人看不惯，但奈何天机神算，是连连让人折服。昂沁其实并非柔然人，而是生于偏远西北回鹘部，还要在乌孙之北，围绕纳卡罗湖而居，也是人逐水草而生。
十八部间的语言虽是皆起于柔然古语，但毕竟地域广阔，流传中产生了各种嬗变，通于十八部间的商队、使团多多少少需要译者。昂沁便是精通各种部族语言的译者，这些年走过了整整十八部，中原晋朝也去过多次，而后被完颜涂以牛羊相聘，便暂时在柔然歇了脚。
“军师这是何意？”阿如汗显然不满，看看大汗又扫视这昂沁一眼：“都走到这个地步了，哪有不继续攻下去的道理？”
可汗却挥挥手，示意军师继续讲下去他的理由。
“将军有所不知，”昂沁起身行了个礼：“我军是苍生祖庇佑下的铁骑军，这马匹自然万般重要。”
“是很重要，我又怎会不知？”阿如汗直接出声打断：“可这和不能再攻有和干系？”
“我军马匹，不需要大量饲料运输，一日行军结束后就可以放他们自行觅食，”军事昂沁郑重说道：“燕北虽原是晋朝领地，但草原广阔、物产丰美，可供我军如此行事，因而千里奔袭并无拖累，正是有赖于此。”
“但自归丰城再往后的燕南之地，草原稀少，已是中原城镇景象，更何况如今正要入冬，往后粮草更加难觅，恐成牵绊。”昂沁因此事忧虑，看向可汗。
可汗并不是个有勇无谋的人，如今听来，自然也觉有理，正思索间，便听将军阿如汗出声说道：“这不难办，便叫一人负责去运些马匹粮草来，还可沿途吃些就地城镇里的马粮。”
确实是良策。虽然叫众人前来相商，但这完颜涂想听到的答案自然是继续向南，也会力排众议做出此举。
现想便现做。于是可汗便叫了□□格出列，说道：“□□格，你既负责训练我军的鹰和马匹，还负责着各类武器辎重，如今便一同管着粮草押运吧。”
“是。”被叫做□□格的那人出列，说道。
这□□格身穿传统的柔然服侍，自小跟随训马的父亲在动物中自由长大，长了一身训鹰的本领。最初被可汗赏识便是凭借了这番能力，一队雄鹰被训得有声有色，是可以直接长空即坠、啄人头颅的地步。而自从负责马匹的父亲因与乌孙的战斗而失踪在西北大漠之后，他便子承父业，连马匹和武器也一并管理起来。
“大汗……”军师昂沁正想继续出声，却直接被可汗挥挥手打断，他是个聪明人，自然也不再言什么守成之道。
“如今各位顾虑已解。若是再有什么忧虑，”可汗出声：“便由恩答为我柔然卜上一卦吧。”可汗神色扫过身旁端坐的身上披着赤色狐袄、眉间点着红色胭脂的女子，神色间除了对于神明祭司的崇敬，还带了些别的意味。
北夏人认为这整个世界是一个帐篷，银河就是帐篷的接缝，而星星是帐篷上的窗口，万民皆被庇佑在这帐篷之下，是以天为穹庐，被四野笼盖。
这巨大的帐篷便由三棵大树支撑。
第一棵大树在天上，它承载人类灵魂，并会结出苍生祖所食用的果实；第二棵大树在答拉安其山脚下，树冠延伸至山巅，为人类提供生机；这第三棵大树在地下，来支撑魔鬼和死者的世界。
恩答就是能通过这第二棵神树进入天空帐篷裂隙中的使者，他们由此进入天上世界，与苍生祖进行最亲近的沟通，从而完成对神灵的召唤、对恶魔的驱赶，为黎民答疑解惑、接触灾厄、度化心灵。
最为核心的大恩答可以作为十八部族长老会的神祇使者，作为最接近神灵的唇舌，从而选出这十年顺应天机十八部统率首领。十八部统率虽是虚职，但对受选部族所带来的利益却实实在在，因而也让人垂涎欲滴。
两年前上任的十八部统率便是柔然的这位完颜涂，他正看着身边这位恩答，祈求她的庇佑与解惑。
这位叫做哈斯娜仁的恩答，是满庭里唯一一个女子，也是从军出征的唯一一位恩答。她与可汗对视一眼，心下知会可汗的意思，微微一笑，便开始摇起手中的神铃来。
神音阵阵，静人心脾，传递在满堂之中。台下诸位，甚至是连身边的可汗都闭目垂首，静静聆听声音，在与天对话的仪式之中祈求着庇佑与安慰。
哈斯娜仁，在柔然语里是“天神的女儿”之意。她身穿神衣，腰间戴一神鼓，眉眼间的一点红胭脂乃是由苍生祖赐予每一位恩答的神眼。每一位恩答都在幼时梦中受祖先灵魂引领，甚至到地下冥界进行磨砺，经历让人濒临死亡的一番献祭之礼后获得“重生”，被选择而成为恩答。
而这位“天神的女儿”，恰巧就经历了这番生死洗礼，在黑暗无边的草原围栏里与虎狼共生，相伴一夜后成功存活，是受苍生祖所认可的恩答。而成为恩答后，依据惯例是不能再以双脚沾染污泥尘土，因而一生便只能长坐在一张有如神龛的椅子之上，即使出行都由其他人如供奉神明一般抬着，再不能自由行走。当然，与人类的恋爱、结合和繁殖更不被教义所允诺，是为草原之上最大的禁忌。
铃声渐弱，神女渐渐睁开她的双眼，身披的赤色狐裘泛出诡异的光泽。堂下诸部将听这仪式结束，身心似乎都被濯洗干净，缓缓睁开眼睛，等着这位恩答的发话。
“有赖苍生祖荫蔽。”哈斯娜仁声音清越，如同溪水过境，其余诸人都屏息凝神、悄然听着来自上天的声音：“可汗敬听。”
“苍生祖圣意，”哈斯娜仁缓缓抬眼，睫间有光影闪烁，双脚离地面尚有许多距离，郑重地用那双被苍生祖恩泽着的眼睛看着身边的可汗：“此战虽有所周折，但终将庇佑您、庇佑柔然部变得更加强大。”
其实占卜的吉凶并不重要，哈斯娜仁心里知道他的可汗需要什么答案，这才是最重要的。
可汗看着她，郑重地点点头，方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看向她的眼神，而哈斯娜仁也是心下会意，垂下双眸才慢慢转回头。
可汗这时才看向下面的诸将部属，安排他们攻这归丰城的部署。
“大汗，听说这晋朝老皇帝，这下又换了部将，”大将阿如汗威风凛凛、神采飞扬：“听说这回，免了那元励回去西北乌孙那边，又换了姓温的来。”
“姓温的？”完颜涂疑惑：“那燕州姓温又能打仗的不就只有那襄亭侯？温家老侯还有那温明裴，不是早已经在他们和乌孙打仗的时候就战死了？”
“禀大汗，”军师昂沁说道：“是晋帝新派来的，正是那燕州温家，不过是温明裴的幼弟温景楼。”
“温景楼？”完颜涂想着。
“是，据说没打过什么仗，”阿如汗爽朗笑道：“这晋朝都要被咱们打穿了，怕是实在没什么人了，就派了个这乳臭都还未干的小童来。到时候他可不被咱们大军直接吓得尿裤子了，还打什么仗啊。”
可汗一听，是更觉自己此番天时人和，万般皆备，马上觉得自己就要吞并整片晋朝疆土，将整个天地之下都换成他完颜的姓了。史书之上，必定有他姓名，也是跟着阿如汗爽朗大笑，不再多商量什么军机诡计，那些雕虫之术也不是他们柔然所推崇的，依例便是由重骑兵直接攻城了事。
由骁勇无比的将军开头，满堂皆是振臂呼号，就连那负责后勤辎重的□□格也是跃跃欲试。
“不过……”昂沁一抬眼，却在满堂兴奋之中冷静地说道：“大汗，臣还听了个有趣事，说这次来的监军里……”
“可是有个大晋皇族。”
性情敏锐的一下子就听懂了军事的意思，连端坐在神椅上的哈斯娜仁都因这句话而抬起眼眸，扫过这军师昂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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