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煌音本以为林妍静是个被娇养宠爱的小姐,听了东方问渊的话,她回想起林家后宅那些秘事,便道:“我从前只听说,林首辅是因为公务繁忙又上了年纪才不大打理家事,后宅琐事及子女教导都交由林家主母来管,因为这林主母并非林小姐的生身母亲,所以对她便不及对睿王妃那般上心。”
一些过往的记忆倏忽飘过,是一片华丽金灿的衣料自她的手掌中抽走,生生将她的指甲拽断。
纪煌音握了握手掌,似乎还能感受到指缝流出鲜血的触感,她轻声道:“没想到林首辅也是个不上心的父亲。”
东方问渊没有懂得她话中也字所来为何,只是解释道:“小静是林伯父的外室所生,幼时一直养在外宅,直到她的生母去世才被接回林府。她刚到林府没多久,林家便将她送到博雅苑中作为公主的伴读。”
前世身为公主,纪煌音曾在博雅苑待过几年。她深知博雅苑那样的地方,除了供皇子公主读书,对于其他人而言不过是个为官入仕的跳板。世家大族为后辈前程打算,会送儿孙进去当皇子伴读,譬如宋修远那样的,进了博雅苑不仅可以亲近皇族,也能多认识贵族子弟,这些自小积累起来的人脉,往后在官场上都是助力。
然而真正心疼女儿的高门贵族,却是不太愿意将女儿送进去。原因无他,只因羽朝并无女子从政之风,哪怕是贵族小姐进了博雅苑,当个公主伴读的女官,实际也和奴婢没什么差别。
大梁虽然风气开放了许多,但在此事上,只怕也是大同小异。
果然纪煌音听东方问渊说道:“小静到博雅苑时不过六岁,除了读书,还要为公主陪读,甚至受她们刻意的驱使去添茶倒水。林家对外只说是为了让她受宫中的教导,实际上就是不想管她而已。”
纪煌音没想到竟会这样的原因,心下微酸,又不禁替林妍静感到气愤:“这林首辅倒很会装样子,外头都说他为官清廉刚正不阿,家教也严,别人见他小女儿变成这样,还道是林小姐自己本性不好,最多也就是责怪林家主母管教无方,再想不到他才是罪魁祸首。”
她从前就觉得能在熙帝手下坐到这般位置的人,怎么可能似表面那样光风霁月。这些官场老狐狸老谋深算,一推四五六的功夫又从来做得娴熟,熟到用在自己妻子女儿身上也毫不手软。
溺子如杀子,却不想林家对林妍静连溺爱都没有,只是任其生长,眼睁睁看着她在都城的贵女圈中名声一落千丈,看着她任性妄为惹出杀身之祸。
东方问渊继续道:“大约因为我与小静一样,幼时就没了生母,所以在博雅苑中才会格外照顾她。”
他说完顿了顿,颇有些无奈地看着纪煌音:“但我确实不是有意于她。”
“我明白我明白!”纪煌音赶紧讪笑道,“上次你说过之后我就懂了,其实你只是把她当成自己的妹妹来看待吧?”
看东方问渊一脸‘你明白就好’的表情,纪煌音也觉得自己上次实在有些离谱了,她对这些情情爱爱的事不如对别的东西敏锐,要不然也不会弄出这样大的误会了。
不过话到此处,纪煌音又觉东方问渊看着冷漠,实则对自己亲近的人非常放在心上,林妍静不是他的亲妹妹,他却能因为幼时的情谊,一直对她这样好。
东方家与宋家发展到后来都不算人丁兴旺,东方问渊的父亲长年深居道观,虽然暗中很关心他,却总是不愿让他知道。宋之阶远在扬州,又碍于身份不好时时相见,睿王与皇后也不是他可以时常亲近的人,偌大的东方府就他一个人支撑着。
他其实……很孤独吧。
她想到东方问渊的母亲逝世时,东方问渊才七岁,那对他会是怎样的打击?
纪煌音忍不住低问:“当年你母亲离世,你……很难过吧?”
东方问渊白玉般的修长手指收紧了,脸上却没有太多的表情。
“与其说是难过,不如说是失望。”
对东方家失望,对东方恒失望。
“我出生之后就有心疾,但幼时也并没有这样严重,母亲却是一直缠绵病榻。”他看着夜空,声音也如暗夜一般冰凉。“所有人都说这是因为生产而导致的,可我不信!”
自青云山庄之后,东方问渊从未细提过他母亲之事。
“我暗中调查过,母亲在怀孕之前便已有不适。她生产之后一直虚弱,遍请名医百般调养也没有治好。母亲的症状不像单纯因为生育而落下的病痛,可也没有人能说出具体的病因。你曾经也说过,会造成这种情况的,很可能是下毒。然而东方家的人,乃至我父亲,从来都不去深查这件事。”
纪煌音不知他是如何察觉出自己母亲疾病的异常,更不知他是如何暗中查到那些往事,但她知道那一定是很艰难苦涩的过往。他不过几岁的年纪,自己都还是个孩子,却要独自面对这样晦暗的情况,还要偷偷瞒着长辈去调查,去找一个被所有人拼命掩盖的真相。
纪煌音问道:“你从前没有细说过你母亲患病的情形,她也是因此有了心疾吗?”
东方问渊摇头:“母亲的病比我严重许多,她患的是咳血之症,并没有心疾。反倒是我,不过每月难受那么一日,别的什么问题也没有。”
曾经的安国公府,有宋玉阮在的时候,也是暖意融融言笑晏晏的,并不是这样的空寂,东方恒也没有这样冷肃,而东方问渊还可以当有父母疼爱的无忧孩童。
宋玉阮虽然时常病痛,但她只要有些精神,便会将东方问渊带在身边亲自教养。她是书香门第养出来的闺秀,温雅端庄,却又不呆板严厉。
她会一字一句地教自己年幼的儿子认字学诗,会把他抱在怀里,和他讲古今名人的故事,教他为人应该正直贤良。
她也会在东方恒对儿子太过严厉的时候,出来温声规劝。东方恒是征战沙场的少年将军,从来威严强硬,却只会妻子面前和缓声色,对她满是柔情。
她还会带着东方问渊赏春日的山花,看秋日的枫叶,会在东方问渊小小年纪却要被长辈逼着在书房里背书、在校场上习武,整日不得玩耍时,偷偷帮他去捉一只想要的蚂蚱,作为他今日刻苦用功的奖励。
在年幼的东方问渊眼里,自己的母亲是天底下最好的人,她笑起来温柔又美丽,比东方府里栽种的玉兰还要美。
只是这样的笑随着东方问渊的长大就越来越少了。
宋玉阮的咳血之症治了几年都没好,反而越来越严重,终于在东方问渊七岁的时候撒手人寰。
从那一年起,东方问渊就没有了母亲,东方府里也没有了玉兰。东方恒下令把那些玉兰全部拔除,只留下了修竹和青松,夜风一吹,尽是呜咽之声。
“如果可以,我宁愿那些病痛都是我来承受。”
东方问渊看着遥不可及的星空,声音轻得如同一阵凉风。
他的心疾因月亮而变化,曾经对月而望,却说月亮的阴晴圆缺是无可改变的事实,也就无谓去想如果。可现在,他却假设着如果,如果可以,他愿意承受一切,只要自己的母亲平安康健。
纪煌音看着他遥望夜空的侧脸,那上面的神色极其平静,没有一丝波澜起伏,可是她知道,平静下面是深深的孤寂与哀痛。就像曾经的她一样,看过羽朝的寒冬城头,便再也不会流泪了,只有平静。
然而独自跨过一具具冻骨,似乎连自己也要变成冻骨一般没有知觉,却又百般恨、百般怒、百般沉痛不可追,只知道所爱的亲人已经再也无法相见,那样的冰凉寒冷又如何用平静来掩盖?
纪煌音忽然就走了上去,伸手拥抱住了他。
东方问渊有一瞬间的怔愕,连呼吸都停止了,他双眼微微睁大,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被纪煌音抱住了,然而反应过来后却没有推开她,只是静静地站着,任由自己被她抱住。
因为她太温暖了。
怀里的这个人什么也不说,却好像什么都说尽了,只把他心上所有的寒意都驱散开来。
哪怕是在冷寂里侵泡得久了、已经习惯了寒冷的人,被这样的温暖拥抱住也会舍不得放开,反而希望她留得久一些,再久一些。
纪煌音抱住了他之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轰然一下脸颊发烫,但是又不想马上放开手。
她看到东方问渊用那样的神色遥望夜空,只觉得他肯定很冷,她想让他暖起来。
而有些时候,语言总是苍白贫瘠得无力,于是她不由自主地就上前拥抱住了他,用自己的体温去驱赶他身上的那些冰凉,虽然很难为情,但是这样直接的拥抱似乎更能传递一些超越言语的东西。
起码我在这里。
被夜风吹凉的身体,相拥在一起之后温度渐渐升高,连脸也开始发烫。
似乎有些……太亲密了。
到了这个时候,纪煌音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这样做,或许不太妥,毕竟她从前可是背着追求冥痕十三剑手段豪迈的名声。
完了,奔丧公子不会误会本座还贼心不死吧?
所幸祖师大人向来自诩脸皮厚,在这种情况下也能冷静下来想办法找补。明明自己发烫的脸还埋在东方问渊的胸口,她却已故作镇定地开口:“那个,我不是占你便宜啊!本座就是……就是……就是安慰安慰你!你懂吗!”
东方问渊垂在身侧的双手缓缓抬起,可最终还是停在了半空,没有回抱住她。他的手掌隔了一点距离,虚虚地抚了抚她的长发,无限温柔,又无限珍惜。
“嗯,我懂的……”
“你懂就好……”纪煌音低声嘀咕道,又故意伸出手拍了拍他的后背,大声道:“好好休息!不要再担心了!明日朔月一过我们就去找花魔,到时候管他什么清源教还是魔教,统统消灭干净!”
她说完,从东方问渊的怀里跳出来,低着头飞快念道:“好困啊我先回去睡觉了你也早点休息。”
纪煌音话音未落,已是眼也不抬逃一般地蹿回了房间。
她不敢回头,却分明感觉到身后东方问渊的目光一直追随她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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