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浓稠,如化不开的墨。
东方问渊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他最后的记忆是坠入寒江。
江水冰凉刺骨,一个接一个的激流将他打得几乎四散零碎,找不到停泊处。中箭之处痛入骨髓,但更痛的还是心脏,那些寒气丝丝缕缕地爬了出来,加上曼陀罗的药性发作,最后他竟然身处幻觉一般,只觉自己被卷入了暴风雪中跌宕,无论如何都停不下来,心口疼得宛如被撕裂。
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他失去了意识。再有知觉,只是疼痛,是他很熟悉的心疾发作的疼痛,比往日更甚。
这些痛好像到了无法承受的地步,拉着他向深渊里坠去。
他不愿意坠下去,他总觉得还有什么事没做完。
过了很久,在这些无法承受的痛里,隐隐约约有人在呼唤他的名字。那个人的声音很遥远,遥远得像是错觉,可是那个人握着他手的触感又是那么真实,企图给风雪中的他传去那么一星半点的温暖。于是那些带着温度的暗流真的就好像透过了彼此的手掌,一丝丝流入了他寒若坚冰的心头。
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是一刹那,那些肆虐的风雪终于停了,连带着穿心的疼痛也止息了。
宁静。
东方问渊睁开双眼,看到的是一片黄昏的天空,他的四周都是些荒草。
东方问渊从草丛里站起,他举目望去,发现自己站在一个荒坡上,山上长着成片的蒹葭。蒹葭草在深秋寒风中摇荡,飘起纷纷扬扬的白絮,像落了一场大雪。
东方问渊逆着满天的飞絮里走了一段路,发现坡下有一间草庐,看上去极其破败,似乎很久都没有人住了。
这是什么地方?是梦吗?可若是梦,为什么会如此真实?
正疑惑间,从那满目的飞絮中,远远行来一名白衣女子,裙边划过蒹葭发出刷刷的声音。她的怀中抱着一个东西,走得很慢很慢。
距离太远了,东方问渊看不清她的面容,却无端觉得这名女子极其熟悉,他向着女子的方向快步走去,可是无论他怎么走,那么女子都是离他远远的,只在夕阳光晕中留给他一个模糊的侧影。
她是谁?
似乎有什么东西要脱口而出,是她的名字,然而在他即将要把这个极其熟悉的名字叫出口时,那名女子的身影又忽然变得极其陌生,陌生到他从没见过这个人。
行走在蒹葭中的女子,好似完全注意不到山坡上还有另外一个人,她只是无比珍视地抱着怀里的东西,缓缓地向前走着。东方问渊看着她夕阳中的剪影,似着了魔一般不由自主地跟上去。
两个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地走了好久。
终于,白衣女子在几棵桑树下停了脚步。树下有一个新挖开的墓葬坑,坑里已放了棺材,正半开着棺盖。坟头也立好了石碑,上面的字一笔一凿,刻得极深,像是用千钧的力量砸下去的一般。东方问渊从后方望去,发现那石碑上面刻的是‘董雨施’三个字。
白衣女子把抱在怀中的东西放在碑前,而后理衣下跪,点上香纸蜡烛。
东方问渊此时才看清她怀里的东西是什么。
竟是一个骷髅头。
夕阳的光影里,白衣女子的侧影被映得很单薄,分明看上去那么脆弱,却又极其倔强地挺直了脊背,不肯让谁轻看。
她对着地上的骷髅头絮絮说了好一会儿话,才又起身,将它放入坑中的棺椁里。
盖棺、封土、撒纸、祭拜,整个过程她都没有哭泣,甚至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闷不做声地做着这些事,可东方问渊还是感到一种莫大的悲恸,这种悲恸像是洪水,要把他淹没了。
东方问渊呼吸发紧,忍不住脱口问道:“你究竟是谁?!
白衣女子似乎是听到了他的发问,在夕阳里怔怔地回过头来,正望进东方问渊的眼中。
这一刹那,东方问渊只看得到她的那双眼睛。
凛冽、锋利,又极其阴郁,凝着化不开的稠黑,像是可以吞噬一切。
阿音!
即使她的面容在夕阳光圈中模糊了,可这双眼睛东方问渊却绝对不会认错!
东方问渊叫着她的名字,却半点声音也发不出。皑皑飞絮间的女子站在原地望着他,身影却不断后退,飞速离他远去,消失成一个遥远的光点。
整个世界又化成一片黑暗,东方问渊的意识开始模糊,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感觉自己被一只冰凉的手握住。
他想叫出那个名字,他想回握住这只冰凉的手,可他做不到。
阿音、阿音、阿音……
手的主人似乎感觉到他强烈的情绪,手握得更紧了:“我知道,我明白,你也舍不得离开我,不然你也不会在最后时刻,终于有了心跳,咳咳咳……”
那声音说着说着,忽然一阵咳嗽,好像虚弱极了,支持不住伏在他的心口。
“这颗心是我的……”心口的声音喃喃道,东方问渊恍惚间像是望进了梦中那双眼睛里。
凛冽、锋利、阴郁,凝着化不开的稠黑,像是可以吞噬一切。
“你知不知道,如果它留不住,我一定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后面的话都淹没在一团濡湿的水渍里。
那声音没说是付出什么代价,可他就是觉得不妥。
所谓的代价,是会毁了你自己啊!
东方问渊感受着心口那一团晕开的冰凉,一滴一滴,没有声息地绽开,但他什么也做不了。他不能动,不能说话,连抬手抱住这团冰凉让它温暖起来也做不到。
心很痛,但不是寒气发作时的痛,而是酸涩的,无言的痛。
“你我的心中都有放不下、堪不破的执念。”那声音低声说,“很多决定或许看上去荒谬,但终归要去做,才能了却执念。所以,我不得不这样做,不得不让你先离开这里。等你醒来,会明白一切。”
心口的重量离开了,那双冰凉的手为他掖了掖被子。
“睡吧……”
东方问渊仅剩的一线清明又渐渐散去,他不明白那声音最后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可他没有力气去追问了。他感到自己被抬了起来,四周一直在摇晃,意识像水里的月亮,时而清晰时而破碎。他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想清醒又总是挣不开那一层梦境般的纱网,人来人往的,似乎也有人对他哭着说什么公子要照顾好自己,然后又离开了。
他在混沌中沉浮,只有那一双冰凉的手一直陪在他身边。
后来,一切喧嚣都远离了,他又站在那片蒹葭里。
山坡上,远远地立着一个玄衣女子在注视着他。
那是阿音,他不会认错。
东方问渊向她跑去,可是不管他怎么努力,总是与她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蒹葭苍苍,她的眉目晕开在溟溟薄雾里,声音也如同山间的风,模糊地飘散开来。
“东方。”
东方问渊停下了,定定地看着她。
阿音,不要做傻事,为了我,不值得。
他说不出话来,纪煌音却像是已明白他的意思,有些生气地看着他:“值不值得,我心中自然有数!”
东方问渊只是看着她。
纪煌音又道:“那你呢?你明知是陷阱还要去见林妍静,为了一朵花险些丧命,难道你觉得很值吗?”
值得的。他说。
傻瓜。
他们两个都是不折不扣的傻瓜。
纪煌音低着头不知絮叨了什么,最后泄气似地叹了一声:“真是上辈子欠你的!”
纪煌音好像又说了很多,只是风吹蒹葭簌簌,东方问渊怎么也听不清她的话。
白雾越来越大,在那一片飘摇的蒹葭里,东方问渊只听见纪煌音对他说:“你最不喜离别,不愿看人背影,这次我便不送你了,但你要答应我,一定要回来!一定要回来!”
意识又开始昏沉,在风吹蒹葭的沙沙声里,他终于进入了宁静无梦的黑暗里栖息。
他睡了很久,也睡得很沉,一切都放下的松弛和舒缓。气力开始一丝一缕恢复,随之而来的是肩上闷痛,这不是昏沉时的幻境,这些都是真实的感受,活人才有的感受。
东方问渊睁开眼,入眼是半旧的木船舱顶,晴日波光反射在上头,一晃一晃的。
和所有大病初醒的人一样,东方问渊茫然了片刻才找回记忆,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果然,醒了。”
舱顶上响起一个冷冽的女声,接着一道风声掠过,窗外一个黑影跃了进来。
东方问渊下意识防御,反手便抓住了冥痕。握住剑的瞬间他已反应过来,这里并没有什么危险,冥痕本该随他一同坠入寒江,现在剑在人在,说明救他的人不仅没有恶意,还是极关心他的人。
果然就见一个青衫男子端着碗药上楼来:“我早说了,东方公子该是这个时辰醒的,你还不信。若是不醒,我们如何向阁主交代呢?”
青衣男子说着,将熬好的药放在东方问渊床前的木几上,那立在窗边阴影里的女子也走上前来。
“原来是叶、裘二位长老。”东方问渊看清来人,手上松开了冥痕,向他二人问礼。
裘长老一向不多话,只点点头站着,倒是叶长老笑眯眯地道:“东方公子不必拘礼,你重伤初醒,躺好便罢,我这里还有药等着你喝呢。”
虽如此,东方问渊还是忍着肩上箭伤,起身端正坐了,道了声谢才用药。
叶长老不是第一天和东方问渊打交道,却是第一次给他吃药,看他行走坐卧皆是大家风范,接了药去毫不怀疑,眉也不皱便直接服了,这让人送外号小邪医、连阁内弟兄都要疑心他药里下没下三分毒的叶长老很是满意,在旁不住点头。
裘长老最知道叶长老那点古怪心思,斜睨了他一眼:“醒了,该走了。”
东方问渊喝药的动作一顿。
叶长老看在眼里,笑呵呵地道:“不忙不忙,我们要是这么着急忙慌地走了,岂不是白费了阁主一番苦心?再者,东方公子肯定有一肚子的疑惑要解,太阳还高,你我还是再缓一二刻,等东方公子服完药再返程不迟。”
“啰嗦。”裘长老冷哼一声。
叶长老看她抱怨归抱怨,人却还是抱了长刀倚在门边耐心等着。叶长老低头一笑,而后对东方问渊道:“东方公子从醒来起,没有问过我们任何问题,你不好奇自己昏睡了多久、身在何处也便罢了,难道你不想见一见阁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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